早晨梦醒，回想梦中往来都是已逝者。几十年前，常常听见先母半玩笑半当真地说：“不好了，梦里面来往的都是死人。我大概也不久了。”我听了不在意，觉得老年人记得深刻的自然是已逝之人，梦中常见，没有什么希奇。现在轮到我自己也常做这样梦，却有别一样想法。

我不是怕自己快要去与已逝者为伍，而是怕已逝者重来我们之中。这叫作“故鬼重来”之惧。

五四先贤中论证“故鬼重来”最深刻的是周作人。当时介绍易卜生剧本成风，多着重《玩偶之家》，周作人独赏《群鬼》，剧中阿尔文太太对曼德说：“一大群鬼！我听见吕嘉纳和欧士华在饭厅里说话的时候，我眼前好像就有一群鬼。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曼德牧师。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并且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我只要拿起一张报纸，就好像看见字的夹缝儿里有鬼乱爬。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是鬼，像河里的沙粒儿那么多。咱们都怕看见光明。”。周作人对这一段话印象极深，他再三提到《群鬼》里的另一场景，如在《代快邮》中说：“阿尔文夫人看见他的儿子同他父亲一样在那里同使女调笑，叫道：‘僵尸’！我们看了近来的情状怎能不发同样的恐怖与惊骇？”又在《历史》中说：“我读了中国历史，对于中国民族和我自己失了九成以上的信仰与希望。‘僵尸，僵尸！’我完全同感于阿尔文夫人的话。”当新文化运动后，举世趋新若骛，周作人却看到了时代大潮之下的幢幢鬼影，他不断地谈起历史这门学问，在《历史》中说：“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他能揭去我们眼上的鳞，虽然也使我们希望千百年后的将来会有进步，但同时将千百年前的黑影投在现在上面，使人对于死鬼之力不住地感到威胁。”“老实说，我虽不大有什么历史癖，却是很有点历史迷的。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这一句话反映出了周作人独特的历史观，在经历了世变与沧桑之后，他很固执地将历史发展链条局限在一个狭小空间里，有变化，但没有进化，而且每一次变化都仿佛波浪之起伏，回环往复，看似在扩散、在流动，事实上每一滴水都还停留在原来的平面位置，只不过在上上下下地移动而已。

这样的历史观是悲观的，与进化论历史观之乐观相反，我们少年气盛时不肯相信。现在到了梦中常与逝者为伍之年，虽不怕自己快去到他们那里，不能不害怕他们重来我们之中，支配我们的力量超过我们挣脱他们的力量。

二○○八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