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李姓李，英文名字是LEE。跟很多上海男人一样，他的英文名字是成年以后自己取的。那一年上海开始有卖LEE的牛仔裤。

    那一年李李学会接吻。教他接吻的女孩子欢喜他穿牛仔裤。他也欢喜牛仔裤紧绷屁股的感觉，欢喜金属钮扣上有浮凸的字母。他很小的时候，穿着开裆裤，拉着母亲的卡其布裤子去看外祖父。外祖父住在一道矮墙里，矮墙上有一扇刷了绿漆的木门（原来是铁门，后来拆下来去炼钢了。）门柱上钉了一块木牌，木牌上用黑色油漆写着一个汉字。母亲说，那是外祖父的姓。李李欢喜那个漆字浮凸起来的立体感觉。他觉得家外面有矮墙好，门牌上有姓好。

    以上都是胖子告诉我的。我有时候会怀疑，他怎么知道人家装开裆裤时候的事情，还有心里的想法。胖子还告诉我李李外祖父家的地址，我经过时看到一道矮墙，墙上铜牌表明那里现在是一个研究所。

    我的印象里，李李是一个沉默的人。他一般在酒吧刚刚开灯时到，点一杯伏特加加青柠，一个晚上说不到三句话。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肤色和伤痕。

    李李长得很白，血液在体表下流过形成的脉络很清楚，不像黄种人。他个子中等，瘦，手指纤细。酒吧里的上海女人欢喜肤色白的男人。他们在暖色的光线里像大理石，有温度的。这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在舞台的某个角落里看剧本，不是莎士比亚式层层叠叠的卷曲的假发，是贝克特的不合身的单色短睡衣。上海女人欢喜不真实。年轻的上海男人欢喜演不真实。在这个城市，从上世纪初开始，电使不真实的亮度超过了真实。

    每次看到李李，都能同时看到伤痕。新鲜的，各种各样的伤痕。多数在皮肤表面，有的像新剪的指甲极快地划过，有的像紧贴着粗的墙缓慢地来回摩擦，有的像尖利的刀锋猛地切到。也有在皮肤下面，隔着半透明的角质，像受到柔软而光滑地沉重一击。

    不知道汉族男人为什么长得这么白，也不知道每次的伤痕怎么造成的。不一定每件事都有原因。

    李李一直穿牛仔裤。牛仔裤是那类让人平静的裤子。布料由不那么敏感的植物纤维纺成，颜色不那么干净，像发展中国家的天空。裤袋很深，可以放很大的皮夹子，空的，或者塞一厚沓现金，看不出区别。每天换也像是没换，每年换一次也没人看得出来。李李的牛仔裤是每天换的，我看得出来。虽然是同一款。

    我只跟李李说过一句话：“要不要来杯威士忌？”他笑笑，用手指示意，他欢喜伏特加加青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