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又回来了，这次是3D重剪版本，时隔两年，在影院里重温，令人恍如隔世，如同叶问在影片里扯下大衣的纽扣纪念去不了的东北一样，勾连记忆，重塑当下，似乎是每一个观者必经的通路。
雨夜大战，水与袖的写意飞散，似乎是今次3D版本的奇观看点，但观众亦可轻易发觉，《一代宗师》在如何呈现（最佳）视觉效果上，比较严谨，并非任何场合都彰示三维效果，对于重点戏码的视觉渲染亦与本就充满视觉魅力的剪接与画面质感相连接，不算突兀。这自然颇具一些事后诸葛亮的追认意味，但如抛开噱头层面来看，这一版的《一代宗师》的剪接顺序基本上执行了美国剪辑版的路数（比美国版略长几分钟），在叙事的流畅性上，较之两年前上映的首版要好了很多，更具备通俗味道，假如两年前的版本还有点《东邪西毒》式的散乱时空结构的话，此次的版本则非常明晰地将叶问、宫二及整个武林在时空中的变化，至少是流利地梳理了一遍，在此基础上看，此版本甚至具备了惯常经验上的“获奖”相了。比如开场的雨夜打斗，首版并无对门外观战者的清晰交待，而这次则直接告诉观众，在铁门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北派宗师宫宝森。指出这一段的意思并非要作教科书的拉片分析，而是要说正是如此细部的调整，令此番影片的可接受度大大增强（当然对于王家卫铁粉来说，并不成为一个问题）。
重剪版最受关注的显然是张震饰演的一线天在影片中的地位问题，首版里一线天出场戏份不多，身份模糊，与叶问这条主线并无交集，因此在重剪版中究竟去留如何，成为焦点。不过看过美国版蓝光的观者自然不再存有这样的问题。新版中张震戏份依然不多，但与叶问有非常重要的对手戏，同时，他在片中的地位，有机构成了《一代宗师》所要表达的对于一整个逝去的武林的一个部分。若说叶问作为“一代宗师”是整个“一代”宗师里的一个分支，那显然，一线天亦是一个特定时空下的一脉代表，如同赵本山饰演的丁连山，若隐若现，是暗淡光影里浮现的隐约面孔。
此外，再次观赏《一代宗师》的行为本身，亦足以加固对于王家卫电影的寄托式想象，仿佛在瀚如烟海的素材中，随便剪一版都是好的。这种误读基本上来自于对于《春光乍泄》、《东邪西毒终极版》等过往王氏作品的拍摄传奇而来。作为港产电影中极其少有的文艺“作者”，王家卫本身被加上了太多冠冕堂皇的光环。《一代宗师》新版前半段较首版紧凑之余，亦不免被指落入“名人名句集锦”的套路，王家卫式的金句辅以徐皓峰及邹静之两位编剧贡献的关于武林，关于人生的意涵，令本来已经被传颂良久的招牌句子再度动人。“留一口气，点一盏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成为文艺青年新的口头禅的同时，亦加魅了王氏神话。
梅林茂三十年前为森田芳光导演的《其后》所作原声音乐中的某些段落被原封不动照搬到《一代宗师》，并不是这次的首创，但在一个更为清晰的故事脉络、更为讨好观众的先在格局中（甚至每个人物的名称与身份都打在了字幕中），回过头来细细体味《其后》的惆怅气息与《一代宗师》里叶问同宫二“叶底藏花一度”的纠缠，竟有多少异曲同工。这当然仅是《一代宗师》叙事表意的一个侧面，但在此侧面亦可返照《其后》于当年在香港放映并获得热烈口碑之后，对于王家卫作品基调的影响，以同是梅林茂配乐的王氏作品《花样年华》为界碑，将中日文化中互通的含蓄与伤感，全力代入对历史时空的叙述与定位。《一代宗师》的爱情，是置于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之下，同样含蓄克制，充满悲剧色彩，这是王家卫“借来的”的作者特性。
当然，回到正题，这一版本更加明确地道出了一个“宗师”群像在大时代中的起落，价值判断放到其次，回归到作为习武者的本质上，由北派宗师及至截拳道宗师，一条脉络的延续过程清楚明白。表层上华丽完美的视觉效果与内在的种种“香港身份”、“历史隐喻”一道，归顺于这个大的群体。华语电影中能冲破类型片窠臼，同时又可坦然规整自我修辞（或曰执着的老灵魂）来进行纯美学表达的，实在不多。眼界与姿态，《一代宗师》无疑都是当下最值得学习（不是模仿、效仿）的，目测近期足与争锋的，应该是侯孝贤的《聂隐娘》。

《新民周刊》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