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读记(八)
(2009-07-06 18: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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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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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摘錄:
伍寶笙還沒有走出南院操場頭髮已經被水濕透,雨便順了脖子往脊背上流。她只有裹緊了領口,仍是趕著走。腳下的水順了衣裾濕上來,絆著了腿很是走不快。
她到了文林街上,只能看見路燈遠遠的,一盞一盞在街心裏明亮,街上全沒有一個行路人。店鋪的門口雖冷清清的有些燈光卻空自照在店窗外急淌的簷溜上。地上的石板沖洗得白慘慘的,雨點落在街面上的流水中打起水花,噴起小水泡沫。
一路上全沒有一處可以躲了雨走,她便只得沿了街邊的牆,不管腳下踏在什麼垃圾上,往前一步高一步低地搶。
文林街快到小吉坡的地方,路燈特別亮,照見小吉坡弄堂裏還潔淨些,她便半滑半跑地順了小吉坡一口氣沖到玉龍堆。
這裏地勢低了,水不但是自每一個坡上流下來,並且還從石板縫裏冒上來,她兩腳都沒在水裏,每一步踏下去都把水濺起來冰涼涼地打到膝蓋那麼高。她等於是淌河那樣到了青雲街同丁字坡口。
青雲街地勢更低,一眼看過去,洶洶湧湧,竟起了波濤,她便在大雨中不覺怔住了。呆了一下,她看只有決定不走青雲街,就忙忙趕上了丁字坡,這坡口上完全沒有燈,路又陡。她一步跨大了,便再也踏不穩,直滑下來。手中抱了藺燕梅的雨衣,又不能放,便撲地倒了。磕得膝蓋腿脛生痛。可憐!她哪有心顧到自己,又敏捷地站起來再走,沒想到坡邊的土崩了一大塊,橫在路上,她緊跟著又被倒下來的零亂蔓草絆倒,弄得一手一臉的黃泥。
她再扶了地下站了起來,可不敢快走了,一步一步踏了泥土上去,拐過了彎,又有路燈了。逆了下山的水上去,心上恨不得能飛,腳下卻快不起來。兩個大跤跌得痛澈心脾,再加上著急,不覺熱淚直流。淚水,迎了暴急的大雨點,在臉上匯合起來往下淌,把臉上跌跤弄上的黃泥,沖成泥水,滴在雨衣前胸上,黃了一大片,再往下染。
她爬完丁字坡,到了北門街,這裏好走了,就咬緊了牙,不顧身上多冷,多痛,極快地趕到了圓通街口。她到了圓通街,心上好過了一點,前面不遠便是平政街了。可是她那緊張已經到了極點的神經卻又添了個疑團:“如果已經晚了呢?”她不禁禱告出聲來:“燕梅!燕梅!你等姐姐一步,你千萬等姐姐一步!你這個主意行不得喲!你不是那裏邊的人呀!”這時雷聲在天上隆隆滾滾,也不知道是允許還是拒絕,她不覺又仰首向天祝禱。
迎面有一輛汽車,亮著兩隻耀眼的燈,輪上“沙!沙!”地濺著水花飛馳過來。大雨映在車燈裏一片雪白,斜著一條條,疾刺下來,如銳利發光的無數小匕首尖刀。她被照得眼也花了,便只有躲一躲。她的白雨衣也照得發亮,被風吹得壓在胸前,身後的又吹得亂戰。她如花的,雪白的臉上,蒙了披散著的黑絲發,發上晶晶的是水珠。
車裏坐著兩位闊老,中間夾著一位濃妝豔抹的姨太太。三個人都看見伍寶笙。一位闊老說:“這是誰家的女孩子?”另一位說:“蠻年青的呢!”那位姨太大就撅著嘴說:“還漂亮得很呢!”兩位聽了就大笑起來。車子急馳而過,把路面的水直送到伍寶笙臉上。車中三個人雖然都不便再說什麼了,卻皆為方才大雨裏車燈下,一瞥的女兒身影所喑啞,心上作悶,半晌沒有說話。
伍寶笙終於到了平政街了,一個落雷正打在街心,閃電裏現出天主堂那個金字黑木牌來,她便直奔過去。門是開著的,她便向裏走,閃電之後,一條街的電燈全熄了,她只見教堂那五彩玻璃的長長窗子裏,燭光十分明亮。
這正是晚禱的時候,修女們正循了教士的禱詞,一遞一句地和著。伍寶笙便向教堂跑,她想:“只要到了教堂,便可見到分曉。”她直撲過去,上了石階,裏面唱聖詩了。她站在大門中間,兩眼為金紫輝煌的神龕所眩迷,心靈被頌詞歌聲所攔阻,教堂中的一切,上面拱起的窗框,穹頂,地下跪成一行行的修女同她們的披幕,皆強迫她走不進去,她呆在那裏了。
修女們的默禱如低喘,如歎息。修女們的衣服如有千斤重,把她們在地上壓成一片,抬不起頭來。她們衣飾上那苦十字像,那數珠,在跪下,起來,起來,跪下所發出的窣窣聲,都像是站在她與藺燕梅之間的障物,如石城,如防河,如碉堡,如弓矢,令她不能越過,而藺燕梅是包圍在那禁城之中了。
她既然意識到了這宗教的力量,她便忽然變成鬥敗了的武士。她方才一度過分緊張的賓士所致的困倦,便在此刻向她襲來。濕透了的衣衫,凍僵了的肢體,昏眩,疼痛的頭腦,一齊迸發,爆裂。她眼前的神龕,燭火,道袍,石柱,一切一切,開始不穩定,開始要動,要旋轉了。她想要閉上眼,其實她在尋到藺燕梅之前,是不肯閉上眼的。但是她實在很難再支持了。她倚了門柱,身子矮下來,往下溜。
這時,修女們都已就坐。上面披了白衣,身前身後繡了紅底金十字的主教正從講經臺上走下來。她一眼看見教堂當中走道上出現了兩個行動的身影。兩個身影廝並著走向前去。一個沒有穿道袍!
“燕梅!”她想,她脫口喊出了。她掙扎起最後一點氣力,她像從血管中擠出最後一滴血那樣;從喉嚨中進出她這一個最親愛的名字。她喊:“燕梅!燕梅你回來呀!”
她的生命,期望,熱誠,似乎都隨了這一聲喊飛出了她的身殼奔向前去,追上她的燕梅,而把她的身體無足輕重地遺留在後面。於是她那倚在門框上的身肢,便如突然被抽去了骨骼,軟瘓地滑在地上,無聲息,無生命的了。
他們這時已經走上小山。右邊看見火化院的廟牆同蓮花池一周的蒼柏,左邊是新校舍的外垣,兩個人找一塊軟軟的草地坐了下來。伍寶笙便把藺燕梅臨走的一段心事交待了。末尾她說:“還是你那句老話,這一點點路在你不算什麼。”
小童聽了之後,羞得低下頭去。看了自己兩隻腳在撥弄地上的小草。伍寶笙不知怎地,也十分羞澀。他們靜坐在那裏,聽了一陣遠處松林的風嘯,誰也沒有談話。
忽然伍寶笙看了小童破皮鞋中的一雙腳,仍是幾年來的老脾氣,光裸著沒有穿襪子。她笑了,拍一拍他的肩膀說:“看看你這一雙腳,不久也該學著穿穿襪子了!”
他笑了一笑,忽然心上覺出年齡陡然長了幾歲。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兩肩上也有了那麼一種挑擔似的重量。這重量歇在肩上,又壓在心上,那麼體貼,那麼可愛,那麼攏脫不掉地誘導起一種責任感來。
他們仰看青天裏,風吹雲卷,四野泉水淙淙。正對面的鐵峰山上,去年藺燕梅談滇南好風光的地方,將將飄過一抹白雲,掛在山尖,拖成輕淡的一片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