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写作”——《青春》2015.9 《爸爸》/彭剑斌
(2015-11-05 15: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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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写作青春彭剑斌 |
分类: 新青年写作 |
爸爸
文/彭剑斌
彭剑斌 1982年出生,笔名鳜膛弃,湖南人,著有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
1
这个孩子竟然跑到我房间里来了。只听到整齐的几下敲门声,我拉开门一看,在膝盖的地方发现了他,他把衣服弄得不能再脏,衣襟满是泥巴、口水和油渍。他昂起头看了看我,摇摇摆摆地从我腋下进了屋,走到电脑前,想摸键盘却够不着,顿时没了兴趣,往床头走去,绕过床头后,将手掌在衣柜的门上用力按了按,走到床尾,走出门口,这么一圈在他却跟走直线路径一样,显得轻松自然。他没说他来做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去小店买泡面,电视里在放新闻联播,我站在那看了一阵。老板娘,一个成天穿着棉袄睡衣的三十几岁的女人,长着一张扁脸,非常客气地给我端了张板凳放在冰柜旁,叫我坐下来看。而她老公,那个瘦瘦的男子更像是来了什么稀客一样,笑呵呵地用抹布把塑料凳擦得干干净净。他问我不回家吗。我说过几天吧,现在回家也没意思。我没坐他们的凳子,等老板娘把面泡好送到我手里,我就端着边吃边站在那里看电视。这时那个孩子从外面回来了,他先是用手去捏我自行车的前轮,被老板娘呵斥道:“脏的。”然后就朝我扑过来,抬起一只膝盖放到板凳上,另一只脚在地板上使劲,想整个儿爬上来。“那是给叔叔坐的。”老板边说边从柜台后面急忙跑出,就好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结果他把儿子抱在手上,走到门口,指着漆黑的天上的什么东西要这小孩子看。我几口把泡面吃完,就骑上自行车回了房间。老板娘说:“再看一下嘛。”我说没什么好看的啊。就这样……反正我觉得夫妇俩还蛮客气的。
后来,有一天,我不是决定要去买个皮包吗?原有的包已经破旧不堪,我想去商场买一个那种有光泽的棕色包。我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硬币一个都没有了,想起头天晚上到小店里打电话,打了三块六,我身上刚好有四块零的,其余的都是一百的了,当时就把零钱给了他们,免得他们找钱麻烦。我锁好门出去,那时还很早呢,到了小店里,门大开着,人却不见一个,我走进去,喊了一声老板。里面墙上的门帘掀起来,只见老板坐在床头,上身红色的夹克穿得整整齐齐,双腿却塞在被窝里。那张床好像有点窄,因为他从被窝里将(穿着紧身棉裤的)腿抽出踩到地上时,我感觉他是突然从床上被挤落下来的。“要点什么?”他用那种仿佛叫我相信他,他会非常理解我的语气问道。我赶紧(我想象自己是几步迈了上去,紧握住他的手)说:“换点零钱,坐公交车没零钱了。”“换零钱啊?”与其说他是在问我,还不如说是在告诉别人。“换什么零钱,还没开张呢!”老板娘的声音立刻从离他不远的某处传出来,这声音听起来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以前听过她的声音,而现在在见不到她人的情况下,听她的声音却分明更加真实,似乎还有点动听,或者说悦耳什么的;音量不大不小,既是对老板的吩咐,又是对我的回绝,无论从哪方面讲,都让人觉得恰到好处。而且声音还产生了这样一种效果,令老板顿时脸红耳赤,好像它里面暗含了对老板的羞辱:一大早生意还没开张就碰到有人来换零钱,而这都是你的错。老板又把脚塞进了被窝里,我仿佛看到因为他感觉到的寒冷而令整条被子迅速地结了一层冰,一切都被冻僵了似的。这时一个小小的头颅从被子里冒了出来,稀稀的淡黄色头发一根根翘起,奇怪的是这小家伙钻出被窝后并没有望向我。他认真地爬上他爸爸在被子里拱起的膝盖上,爬到顶峰时突然掉落下去。老板一边低下头按住落在他脚旁的儿子,一边说:“还没开张。”我说:“那就算了。”
到了商场,我很快就相中了一个棕色的皮包。有光泽,也有很多折纹的那种,给人一种与时间的磨蚀相抗衡的感觉,就是说,它看上去应该是很旧了,却还是很新。那个包,我背了一下,就决定要了,可我不想叫老板看出我很喜欢它,所以撇了撇嘴,将它放下,继续看其他的。“小伙子,不用看了,就刚才那只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多少钱啦?”我很随意地问道,手里一边挑选着别的黑色的包,脸上一副对他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看不上眼的表情。他说开门生意,他就不漫天要价了,这个包就只卖两百三算了。我说价格挺贵的嘛,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出去。他说你不要走嘛,我这个是实价了。我没走啊,我说,我看看门口这几个。这是在一个地下商场,整个店里的墙壁上,包括门头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包。“那你再看看,不过我觉得刚才那个,你背出去绝对OK的。”时间还很早,店里没什么人来逛,所以老板也挺有耐心地跟在我屁股后面,陪着我走过来走过去。我心里已经酝酿了一个价格,我决定还他八十,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觉得这是一种灵感,突然出现的东西,我是说这个价格在我脑子里出现,就跟来了灵感一样。我觉得要是在平时,很可能会根据对半还价的规律还他一百二,或者了不起一百。可是那天,我说不清我脑子怎么啦,非常地确定,就跟在哪儿看到一块提示板上写了“八十”两个字一样,我将还给他这个有点恶作剧的价钱。但是我不急着说出来,我仍然在店里挑来选去,每拿起一个包,只看上两眼,然后——简直是——把它扔回原来的位置,一直搞到他快要崩溃为止。直到来了两个姑娘,他跑过去招呼她们。我趁机取下我看中的棕色包,非常小心地将它背在肩上,站在镜子前认真地审视着。老板在那边看其中一名少女试一个花布包,我听到他不停地对她说,绝对OK的,绝对OK的。后来还冒出一句:你自己看,O不OK啦?
附证人口供一段(录音):
他那天啊,他想去买点藕。因为什么呢,因为房东的女儿啊,人好心,自己买了些猪蹄,看到他没回去,就同情他,分了半斤给他,也没跟他算钱。他呢,自己也喜欢吃猪蹄,我们就经常看到他买猪蹄来吃啊。他喜欢……他尤其喜欢用猪蹄来炖汤喝,放点红萝卜、板栗啊,还有马蹄什么的,炖起来,他说好喝。他说那东西好喝,他经常,时不时地就炖来吃啊喝啊。那天呢,他看见房东的女儿送了点猪蹄,他就想搞些什么菜来配,骑着单车就去了市场。哎,看到一个水桶里放了几段藕,旁边那些箩筐里摆着白菜啊辣椒葱之类的,但是他就想买点藕,那些藕呢,他说非常地新鲜,呃,很丰满。他说他以前炖猪蹄没用过这种菜,他觉得是可以用的,他说蛮甜的。他点着那个水桶,说,“老板,这个怎么卖?”他就这样说。那个老板呢,早上生意好,很忙,也没看到他手指着的是什么,他在那里卖那些卤豆腐、鸭脖子什么的啊,要称啊,要包好啊,呃,要切啊,忙不开来。就跟他说,“小兄弟,买些什么菜?”就看了他一眼。他就说:“喂,这个怎么卖?”那个老板,老板就切那些鸭脖子啊,也没看到他指的是什么。就说:“白菜是吧?”多少钱多少钱一斤,就告诉他。他觉得老板是搞不明白他要买什么的,就总算说,“莲藕。”他就说莲藕,老板呢,老板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说什么莲什么。他可能就生气了,弯下去从水桶里捡起一块藕,送到老板眼前,“莲藕啊!”那个老板就笑了一下,说,“哦,藕是吧?”多少钱多少钱一斤,就告诉了他。后来跟我讲起这个事,还笑了很久。这个小青年呢,就称了两截,巴掌大一点,也没讲什么了,红着张脸,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好,走了。骑单车,骑到小区里,停好,碰到我老伴。我老伴问他,“去买菜了,小伙子?”“阿姨,是的。”就问他,“买了什么菜?”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把塑料袋打开,递给我老伴看。我老伴说,“藕啊。”他点点头,笑笑,呃,“炖猪蹄的,挺甜,蛮新鲜。”就跟我老伴这样说。
2
我回到家里,已经下午四点钟,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路上瞌睡了大约十分钟,突然被一阵颠簸摇醒后,就一直异常清醒了。立中已经在我家等我,他说有点急,马上要过年了。我妈告诉我,立中来了有两个小时了,说,“我都不知道你要回来,还是他告诉我才知道的。你看看你们这些兄弟。”我回答我妈,“谁叫你不买只手机。”在家里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妈说,带立中去看看我们村的水井呀。我说,人家早就看过了,又不是第一次来。等我妈去挑水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三千块钱,递给立中,叫他数数。他嘴里咬着根烟,把钱数了。我说数好就收起来,我可不想让我妈看到。
吃完晚饭,我去我睡觉的房间看了看。摸到门口的墙壁开关时,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亮啊”,然后就真的看到漆黑的房间瞬间亮了起来,我是说我把灯开了。床板上的灰尘是抹干净了,可能是用湿布抹的,还有些湿痕,可是被单还没铺上。我关了灯,出来。我问我妈,还没给我铺床?我妈说,被单还浸在脸盆里呢,我哪里知道你今天回来?明天出太阳才洗。我又问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可能还要三四天。
我妈的床,挺大一张席梦思,就摆在吃饭的房间里,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方。吃完饭我妈坐在床上看电视,我和立中坐在紧挨着床的木沙发上(十几年前请木匠做的)围着桌子吃瓜子,闲谈。因为我妈在,我们也不好叙那些旧情,(就主要是聊了一些现状,)我们在读初中时,虽然没做过什么坏事,却因为经常在一块玩而没了念书的心思。我记得刚进七中,也没几个认识的人,做早操时,立中就排在我后面,他总喜欢从背后抱着我,跟我说话。他有时双手环抱着我的腰,更多的时候是,一条手臂搁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从我腰后伸出,往上攀,十个手指在我胸前紧紧相扣,让我觉得自己挎着一个过长的、拖到地上的书包。他第一次问我是哪里人,就是在操场上这样抱着我,有点好笑。有一次在美术课上,立中埋头在画几颗枇杷,趁老师不在的时候,我跑过去问他画什么,他大声地说:“别吵嘞!”我走回课桌,他可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下了课又会来找我说话,但是我已经伤透了心了。奇怪的是,我的感觉好像被他知道了,他后来也一直没找我说话。这样持续了差不多两个礼拜,我们之间见了面连招呼都没打过。直到有一天晚上上晚自习时,另一个跟我俩都要好的同学很期盼地跑来和我说:“今晚立中守寝室,他一个人在。”我慢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一块进了寝室,立中正躺在床上守寝室,也没看书。我只看了他一眼,并没作什么表示,就马上转过身来打开我的箱子,我当时还想:他会不会觉得我太无情,但是我又想很快他就会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因为我是从箱子里拿出一把他好久以前借给我的伞,走过去还给他。当我叫出他的名字时,我感觉我好久没叫过这个名字了,我说:“立中,你的伞忘记还了。”当我说出这句话,我有把握我们已经和好了,但我还是情绪激动,又说了一声:“对不住啦。”我才安心。立中,也跟我一样,很不善言辞,他坐在床上,接过雨伞,告诉我不急着还嘛。听到我说对不住后,又站起来说:“莫这样说……”然后,带我来的那位同学就在一旁说,“好啦,现在问题解决了。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就这样两个人不说话了……现在,你叫一声他的名字,你也叫一声他的名字。”……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些现状。其实是围绕“现状”这根主干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枝节,无非是在哪个工厂碰到哪个令人气愤的主管,或者是这个超市跟那个超市价格不一样,然后又说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开一家超市,可能会亏本。没话题时,就嗑着瓜子,看我家那台黑白电视。这时,我妈还想起她有个中学同学,正好嫁在立中他们那个村子里,就向立中询问起她那位同学来。他们这一聊就聊了将近半个小时,趁他们聊天,我正儿八经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后来,我妈掀开被子,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薄棉裤,趿着拖鞋走到客厅里去了。“你们不冷的?”我当时认为她是去给我铺床了,过了一会儿,她进来说,立中,我们家的床单都还泡在水里,没洗呢,今晚就三个人在一块挤一挤吧。“这又没有关系的。”——也许是我妈,也许是立中,这样说。我妈睡里面,挨着墙壁,我躺在床中间,尽量地舒展着身子,立中则侧躺在我的另一侧,背对着我,一条腿伸出床沿。立中的棉裤膝盖上有个很大的洞,他轻轻地扯了点被子将它盖住了。我妈说,她那边还有很多被子……“立中,开关在你那边。”
3
过完年,大家都在走亲戚,或去朋友家玩。我妈叫我也出去玩玩,不要老闷在家里。我说,我想去立中家,很久就答应他了,却一次也没去过。我妈说,你怎么去,他家不是住在深山老林吗?我说,我想骑摩托车去,我跟我外公借摩托。我妈说,你会骑吗?我说,会骑呀。其实我只是想骑骑摩托罢了,我两年前就学会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骑,除非过年回家跟我外公借摩托车在公路上骑着玩。可是我还从没骑摩托去干过一件什么事呢。我外公的摩托车买的时候是旧车,然后他又骑了三四年吧,现在更旧。我妈跟着我去跟我外公借摩托时,他老人家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末了,他问我一句:去哪里?我说出了立中村子的名字。我外公吓了一跳,他眯起眼睛,在回忆什么似的:“怕还是别去嘞!”他点了一下头,说他记起来了,他三年前去过一趟,那些路不是一般人能骑的,全是在半山腰绕圈圈,路面又窄又坑洼,人骑在上面往山下一看,头都要晕。我说,没事的,我用一档骑。又说,如果到时我没把握我就不骑,进山路的时候叫他们骑,因为立中答应带人到马路上来接我。我妈也叫我考虑一下,千万不要逞能。我说,没事的,你放心吧。我妈就跟我外公说,让他去吧。
我载着我妈往立中家的方向开去。她说她也要去,想去看看立中家里,还有她的那个中学同学,因为不久前碰到她了,她们以前非常要好,她邀她到她家去玩。一上路,我还是开得很谨慎,但是看看这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也没几个行人,车子就更少,我胆子也开始大了起来。我很快开到四档,速度加了上来。只有当我持续把油门扭了很久的时候,我妈才突然想起应该提醒我一下似的,叫我别开那么快。于是又把油门松一松。那天的风非常大,我妈脸上遮了一块花花绿绿的布围巾,她紧紧地搂着我,又把手伸到我胸前,将我衣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冷吧!”她说。我说,“还好。”油门又不知不觉地加大了。前方路面上,一个矮壮的老太婆,被一身黑棉衣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罩着一块厚厚的黑布,像是在马路上爬行。也许是听到马达的轰鸣,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把摩托骑得这么快,她边走边不断地回过头来看。我冷漠地呼啸而过。“是你奶奶!”我妈惊叫一声,扭过身子去,又朝那个变得很小的身影招了一下手,虽然她动作有些过大,但我还是开得很稳,没受到什么影响。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技术已经那么好了。骑了一段时间,一直是非常安静,风声一直在我耳边流过,偶有间隙,像是曲目之间的片刻停顿。后来,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时,风的呼啸也成了静的一部分。不知过了多久,由于有一个急弯,我不得不把速度一下子减了许多,风声马上从我耳朵上退去了,退去的时候引起了一片比风的呼声更大的嘈杂。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的像是从我们身后的某处山头后面被挡住的村庄里发出来的那种上楼梯的声音。原来这些声音一直潜藏在我们周围,或者从很远的地方不停地追着我们。是风让它们隐藏起来。或者是摩托车的速度,让我们摆脱了它们;我们前往的地方只有更安静。一路上,立中打了很多次电话来,可是我没听到。他想问我们现在到哪里了。“你手机在响!”我妈大声地说。奇怪的是,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反而觉得她说得太大声了,我觉得我们周围并没有那么吵,非得这样扯着嗓子来喊。我跟我妈说,我也听到了,好像刚才响过几次了。我叫她帮我接,在右边的口袋里,拉开拉链,按那个绿的。我故意用平常说话的音量跟我妈说了这些话,结果她真的听到了。她接通了手机,“立中——”她还是大声地喊着,说着说着她的音量小了下来。“我们也不知道到哪里了。一座桥?好像过了吧。刚才过了一座桥……哦,那就不是那座。很小的桥,然后呢?右边有个路口,一棵树,那我注意一下。我们出来的时候是九点钟,好,好,挂了啊。”接完电话后,我妈就把手机拿在手上,没有塞进我口袋了。她说:“你怎么买只这么大的手机,我看他们的手机都是很小的。”我没说什么。她又说,“这边我都没来过了。立中说要过一座桥,好像有条小河吧,过了桥不到二十米有个路口,在右边的。他在那个路口上等我们。”我说,“不会走过了吧?”我妈说,“不知道。刚才好像看到一座桥。”“我也看到了。不过那座桥是在田中间。”“立中好像说,要开过一座桥,那应该是在马路上,一座很短的桥。”“一座很短的桥,在马路上?那怎么看得到?你从一座很短的桥上走过,你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一座桥?”我妈说,“桥下有一条河。”我笑了笑,觉得这样跟我妈说话,挺有意思的,我甚至觉得我说那些话是为了吓唬她一下,好让她突然紧张起来。其实我并不担心我们走过头了。我的感觉是我们已经跑了很久很久,也很远很远了,因为我觉得我开得那么快,那么久之后,我们一定已经身在很远的地方了。可是我们并没看到那座桥。我觉得我一定不会喜欢那座桥,因为它已经、它提前在那里了,好像是我预感的一部分。当我们看到路边有一家小店开着门时,我叫我妈下车去问一下老板。我停下来,我妈下了车,朝那间只有门口有一点明亮的小店走去,我只来得及瞟了一眼小店的内部,阴暗,没看到人。然后我发现原来我把摩托车停在了一个稍有点斜度的坡上,车子正在一点点地向后滑去,于是加了加油门,把摩托开了上这个坡。“我把车开上这个坡,在前面等你。”我跟我妈说。一到了平坦的路面上,我就把摩托车停下来,一只脚支在路面,望着后视镜。我看到我妈站在那里说话,做手势,可是里面那个人却刚好被墙角挡住了。我突然想笑出来,因为我产生了一个滑稽的想法,觉得我妈是在跟一座阴暗的房子说话。这时,我妈问完了话,正朝我走来。她边走边看着我。我感觉她也在看着后视镜,通过后视镜和我对望着。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们俩都有点不好意思。走到我身边时,我妈说,“他妈的,一个女的,她说她也不知道。我都听不懂她的话,不是我们那里的话。”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跨上了车,好像全由我决定,往前开还是调头回去。我当然是往前开啦,只有开得足够足够远,回去时才有意思呢,因为回去的路途肯定比来时的路途要短很多——给人的感觉上。幸亏我没有调头,开出没多远,我看到了路边站着两个人,旁边摆着一辆崭新的摩托,一个是立中,正在摸着自己的嘴唇,另一个是他姐夫,我以前见过的。我开得太快,见到他们时一下子没停下来,立中急得电话马上就打过来了。我听到手机在响,跟我妈说,不要接。这时我才刹住了车,我说:“他们在后面。”话刚落音,他们的摩托就跟了上来,骑车的是他姐夫。立中冲着我说:“你怎么这么慢,不是九点钟就出来了吗?”他们在前面开路,我紧紧地跟着他们。又开了几分钟,我看到一条倒映着铅色的天空的小河嵌在刚开垦过的田野中间,我顺着这条弯曲的河从远及近地看过来,然后发现我们前方的路面倒映在它底下的河水里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弧形,那就是立中所说的短桥。这时他们已经拐进右边的路口了,一棵粗壮的不知什么树长在那个路口上,树旁有一幢水泥屋顶的红砖房。我妈这才想起来,哦了一声:“刚才立中说了,路口有一棵树。”我开进路口,他们已经停在那里,立中走过来说,“婶婶坐过来吧,前面开始就是山路了。”我顺着道路望进去,里面全是连绵的大山。我问立中,你们家在哪里?他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只有顺着路才能找到我们家。我们都在笑。我对我妈说:“你去坐他们的车吧,我可能载不了你。”我妈过去坐在立中姐夫后面,手里抓住他姐夫的皮衣。她转过头来问我:“你开得了吗?要不让立中开吧。”立中也说:“我来开吧,我熟悉一点。”我拒绝了他:“你去坐好,别让我妈掉下来。我自己行的。”他便跨上他姐夫的车,坐在我妈后面。轰的一声,他们开出去了,现在路面还比较宽和平,只不过是泥路罢了。我也赶紧扭了扭油门,松开了离合器,让车子走起来。“用一档!”立中突然回头喊道,还慌慌张张地做了个手势,好像他想到竟然差点忘了提醒我,因此感到后怕似的。
从立中家回来,我有种大难不死的感觉。那么陡峭、崎岖的山路,那么险峻的地形……其实在真正上山不到两公里,我就开始没把握了。我从来没有骑过这种路面,比这好一点的路面也没骑过。在冲上一个呈直角弯的陡坡时,我的摩托突然熄火了,我马上打着了火,可是由于离合器松得太快,又熄掉了。虽然车子已经下滑了好一段距离,但我还是再次打着了火(因为是电子打火,所以比较快,也比较方便),我使劲地加油门,可是没用,我不知道为什么车还在继续下滑。底下便是深渊。我冒汗了,迅速从车上跳下来,想把车推上坡去,可是车身的重量带着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溜。那时我已经完全没主意了,唯有考虑着要不要在关键的时刻把手松掉,让摩托车掉下深谷——那样至少还可以保命。他们把车停在前面一块平地上,全部下了车,向我跑来。
“松掉离合器!”立中冲着我大喊一声。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紧急关头,我把离合器(而不是刹车)当作了救命草,一直死死地捏住它。离合器一松开,车身便不再下滑。立中的姐夫过来了,他从我手里接过摩托车,一边加油门一边把它推了上陡坡。推上去之后,我连碰都不愿碰它,正好这时立中提出让他来骑,我没有推辞,垂着头坐到我妈身后。我还是比较相信他姐夫的技术。我们很快把立中甩在后头,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前面路上还有好几处比刚才那个陡坡更险的地方,我暗自庆幸自己没骑。我们到了立中家,又过了半个小时,立中才到达,可见他的技术也不是很好。
4
屠夫隔着一层皱皱的粗麻袋摸索那个小孩,头颅,肩膀,捆在一块的四肢,温暖的体温,心脏的跳动,微弱的呼吸,间或的抽搐吓得他猛地缩回他那颤抖的手指。“这是一条疯狗!”他吩咐他的伙计们,“把它打掉。”他们中有一个苍白羸弱的家伙,有所防备地走上前来,提起麻袋举过头顶,然后将它掼在地上。“骨头断了。”他用一种怪怪的近似甜言蜜语的语气说。屠夫又交给他一根木棒,叫他敲一下它的脑袋。脸色苍白的家伙总共敲了四下,因为他也“说不准哪儿是脑袋”。他敲完,将木棒小心翼翼地放回案板,等他的手一松开,木棒在凹凸不平的案板上来回滚动了几下。
5
“你这个包是什么时候买的?”
“2月3号,早晨。”
“看上去很旧了。”
“买的时候就这样,他们这样设计的。”
“在哪里买的?”
“延安路,一个地下商场,什么名字我忘了。”
“买完包后你去了哪里?”
“没去哪里,回来我租(注:也可能是“住”,普通话不标准)的房子里上网。”
“那天你还出去过没有?”
“没有。因为晚饭我叫外卖的,所以没必要出去了。”
“那么3号这天,你见到那个小孩了没?”
“没有。不过我见到他父母……不对,应该是只见到过他爸爸。”
“在哪里见到的?”
“在他们小店里,那时他们一家都还没起床。”
“既然他们一家都还没起床,你怎么见到他爸爸呢?”
“店门开着,我就进去了。我去找他们换零钱。我没想到他们还没起床,他们就睡在店里。”
“你说你只见到他爸爸,然后你又说他们一家还没起床。既然只见到他爸爸,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家还没起床呢?”
“老板娘睡在床尾,我没看到她人,但我听到她说话。”
“她说什么了?”
“她说还没开张,不给换零钱。”
“然后呢?”
“然后?哦,我能更正一下吗?……我还见到那个小孩了。”
“请你不要试图隐瞒什么。”
“我怎么会隐瞒什么呢?天哪!……当时,那个小孩刚好从被窝里爬出来,我只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印象,所以我刚才一下子没想起。我现在更正一下,我那天见到他们父子俩了。”
“嗯,你不要紧张。我希望你回答问题之前,尽量回想清楚,最好一次回答准确。”
“好的,我尽量配合。”
“那么——请你不要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当你见到那个小孩时,你觉得他的样子像一条狗吗?”
“像什么?”
“狗。一条疯狗。”
“为什么这样问?我,我从来没想过……这样子去……形容他。”
“因为有人竟然不小心把他误当成一条狗,捉进一只麻袋里,提到菜市场去卖掉了。你说你后来……”
我漫不经心起来。压制我很久的那种莫名的紧张与不安突然消失了。我看得也快了起来,我的目光在纸上一扫而过,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之前是在一件不必要浪费耐心的事情上倾注了过多的耐心,这说不定更能引起别人的怀疑。我觉得我完全信任他们,不可能在笔录上出错,把我没说过的话也记上去。我脑子里冒出“把我没说过的话也记上去”这个念头时,一扫而过的目光特别留意了一下纸面上有没有出现像“这件事是我干的”或者“好吧,我坦白”这样的字眼。当我匆匆地翻过三四页,眼前并没有冒出那样的字句时,我觉得这个世界正如我一直相信的那样并不荒唐。这种感觉很不错。像是身体里面有某个重要的部件被加固了,更安全了一样。尽管如此,翻到最后两页时,我还是抱着某种小心为妙的稳妥打算,把上面的内容认真地核对了一下。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转悠。”
“你仔细想想,以前见过他没有?”
“就见过那一次。我说,莫名其妙,我本来就住在这里,为什么说我转悠?”
“他样子可疑吗,你觉得?”
“我不知道。我平常看每一个人都觉得……”
“觉得什么?”
“没什么,都很正常。”
“你说了那句,他怎么说?”
“哪句?”
“你说莫名其妙,为什么说你转悠?然后他怎么说?”
“哦,我那句并没有说出口。我是说,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其实,他问我为什么在那里转悠,我没搭理他,就走开了。”
“你后来有没有再见到他?”
“没有。”
“他的口音像本地人吗?”
“这个我倒说不清楚,我不太会听,何况他也只跟我说了那一句话。”
“他当时跟你说话很凶吗?”
“有点凶,反正莫名其妙的。”
“你走的时候有没有留意他的行踪,他还呆在小区里吗?”
“我没回头,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你2月4号早上去过菜市场没有?”
“去了。去买菜。”“买了什么菜?”
“就随便买了点配菜,用来炖猪蹄,因为房东的女儿那天刚好送给我一些猪蹄,我想用来包汤喝。”(我注意到“包”是个错别字。)
“我问你买了什么菜。”
“哦,那个……??”“什么?”
“(注:藕。普通话不标准。)”
“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房东说你一直不在。”
“我是说我回老家过年去了。”
“你老家哪里的?”
“××县。”
“这么说你是4号回家过年的?”
“是的。”
“几点钟?”
“中午1点20分的车,我12点就去坐公交车了。”
“你喝完汤才走的吗?”
“是的,本来……”
“带了什么?”
“一个行李箱,就带了这一样。”
“本来什么?”
“本来打算坐早上的车回去的,可是房东女儿硬要送我那些猪蹄,我不想浪费。”
“你走的那天有没有见到那小孩?”
“没有。”
“他爸爸呢?”
“我是从另一边出去的,没有经过小店……嗯,没见到。”
没有问题,可以签字。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翻到第一页,看了看,然后又每一页象征性地检查了一遍。我对他们说:“我说的是住,不是租。不过那房子确实是我租来的。”他们板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便按他们要求的,在每一页的底下都签上了我的名字。
主持人的话
邵风华
在一个信息碎片化的时代,文学该如何实现自身的可能性?美国密歇根大学教授托马斯·福斯特说:“那些一成不变的小说家很快会显得无趣、沉闷而无益。”因此,在阅读了大量市面上流行的文学杂志之后,彭剑斌的小说肯定会给你带来不同的感受与惊喜。尽管与此同时,也可能带给你同样多的疑惑与惊讶。
《爸爸》写了一个小男孩被装在麻袋里当作一条狗卖掉继而被杀的故事。其悬疑与恐怖之处几乎令人窒息。而这种效果的达成,亦得益于彭剑斌对整个小说氛围的精心营造。小说开头,孩子的突然出现和叙述者到小卖部换零钱的场面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第一章末尾更兀然出现了一段证人口供,又使小说变得扑朔迷离。但接下来,作者却荡了开去,用了两章的篇幅写回家过年时与同学相聚及到同学家去玩的过程,不厌其详地描述了路途的种种艰险,表面看来与第一章无关,其中弥漫的不安因子却一脉相承,使读者始终处在一种紧张感之中。接下来,小说的第四章又突然而直接地出现了屠夫和伙计们杀死小孩的详细场景……令人惊异的是,屠夫隔着麻袋摸索小孩的头颅、肩膀、四肢的时候,怎么会摸不出那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呢?
彭剑斌的写作,无疑为当下越来越通俗、越来越庸俗的小说写作提供了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在他这里,讲故事的方式和故事本身形成了一种同构的关系,上升到与故事同等甚至更为重要的地位。我想,一个真正的、严肃的小说家都应该具有一定的文体意识,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希望与欧美的经典作家们慢慢接近。
这希望当然在彭剑斌这类作家身上。与获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