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坡处宜弯腰

                         孔帆升

我当初要学历无学历，要资历无资历，要阅历无阅历，要能力无能力，就是单位里一小鬼，总想有朝一日熬出头，成为令人崇敬的“老红军”，说话做事硬戳得很。没想到一转眼，似乎该拥有的都拥有了，却找不到半点“老红军”的感觉，倒是从小鬼变成了“老鬼”。

时当新冠大疫三年之末，不再担任领导职务的我干得正在兴头上，甚至于省报的同仁当着县领导的面感叹：呀，还有这么拼的人，这就是59岁现象？

那时我是自豪的。热爱写作，热爱宣传工作，夕阳在窗外，还是觉得自己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以大放光彩呢！县领导也特顾面子，像对待众多德高望重的老干部一样，请我发挥余热。

然而，想象中的永不止息的战斗、老有所为，因为老伴的病嗄然而止。

改非一年来，老伴十天半个月就要住一回院，还到武汉动过手术，我就这样从行政的神坛跌落到家庭“奴仆”。一辈子主观意志强，不习惯听别人指手划脚发号施号的人，如今伦落到受老伴指令差遣。若反应慢了，态度不够好，还要享受一顿牢骚与唠叨，那时，她就窝火数落我“野蛮、自私、愚蠢、歹毒……”。

心里不服，想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服侍过人，也没受过这么多窝囊气，自己明明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含辛茹苦，在为她减轻病苦，寻医问诊，服侍她吃喝拉撒的，还要怎地？总不能替她生病或死去吧？可是，老伴的病太折磨人，病毒折磨她，她就折磨我，难道这就是命数？

我真是心有不甘，情有不愿，却也只有按奈住一颗委曲求全的心当好“奴仆”。有时，我想到自己如老佛爷的奴才，没半点自主权，面对老伴的吩咐，半是发泄半是无奈地“喳!”的应诺。有一次，我忍无可忍无须忍，忿然作色：老子这辈子当主人惯了的，陡然身份大跌，身份大变，真的要造反了！

有时候，我正在弄稀饭，老伴说看看体温表；正准备去倒尿，老伴说你给我剥个柑子；我拿着手机看新闻，记录生活细节，老伴说把床摇高点，把脚这头摇高点，把空调调高点，去热个热水袋来，拿点纸巾我 ，找中医来会诊……

我是个反应迟缓的人，一时无所适从，加之近年有点耳背，常常听错老伴的话，就弄得事倍功半，有时还南辕北辙，心里够沮丧的了。发生口角就成为日常，气头上，我发狠说，你再不闭嘴，我走了，请护工来！

这一招管用。我真要负气而走，还到哪找得到这样贴心细心的护理？老伴多数时候是“病人恶过郎中”从不让步。她说：我这病就是给你气成的！你嫌我讲多了，那你也像我一样病！她咒诅我，我也诅我：好，我替你病，替你死，我不得好死！

人总有到站的时候，六十岁要退休，我也想得通，这地球离开了谁都可转动，该歇岗就歇岗，免得挡了年轻人的路。只是现在自己觉得一地鸡毛，活得累，身心俱疲。跨过旧历年就是本命兔年，要退休了，自己恐怕得接受一个现实，成为患病老伴贴身的仆人，接受被伦落的命运，但我不想“死”得这么惨。

待战胜新冠出院，已是新春步伐近了。年的氛围浓了，彼此平安，心境也好了，于是对老伴提了个要求：“我当奴仆可以，可我这脾气是改不了的，你也必须接受，享受服务的同时，也要接纳服务者的抗议或意见。”

老伴默然，算是君子协议吧。两个走下坡路的人，还真必须都弯弯腰，彼此照顾一下。

                                    2023.春写于湖北省通山县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