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来思念一个人
(2014-09-07 15: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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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票父亲龟山老屋记忆 |
分类: 散文 |
用一生来思念一个人
9月5日凌晨,我梦到了父亲。当天是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然后股市闭市三天,因此我后来就想,这是不是父亲想让我回家看一看他。
中秋了,团圆嘛。
可是,在我们小时候的风俗中,我们那里是没有中秋节的,也没有中秋团圆一说。因此在父亲几十年的生命里,我想他可能还不知道有过中秋节的习俗。他一生都生活在苦难之中,能够填饱肚子,不遭受饥饿,那就是天幸,哪里还有中秋节,吃月饼,一家人一定要团圆的事儿哪。
所以,到此刻为止,我仍然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让我梦到他。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人到中年,生活很现实,我活得也很现实。仿佛抬头就能看到天,低头就能看到地。这些年中,我已经很少做梦,在过去五年里,我做的梦加起来恐怕都没有10个。这是真的。而且即使是做梦了,转个背可能就都忘得一干二净。人生就是这样,年轻时啥也不懂,可是喜欢做梦;年龄越大,人越现实,也就越不做梦了。
能够梦见父亲,我很惊讶。
父亲是1980年冬天离开我们的,现在如果在世,他当90岁了。他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现在我在考虑自己下半辈子的事情。
我写有关父亲的文章,最早时16岁。那时稍有小说的笔法,感觉写得并不好。因此那篇文章我后来给扔了。1991年写了一篇长诗《父亲就埋在这里》,后来发在《芳草》上,责任编辑是董宏猷老师,他现在是武汉市作协主席。当年他评价说特别喜欢我那首诗中对父亲的感情。写那首诗,差点引发了我一次爱情。写的时候,我是在我们男单宿舍客厅靠西墙的一个深黄色的长条桌上一挥而就的,人也哭得稀里哗啦,只是还好还没有哭出声来。我跑了几趟卫生间,开始时是擦眼泪,后来是洗脸。再出来的时候,一个女孩儿正在客厅里看我写的诗,而且她也快哭了。
后来她就跟我谈了好一会儿,我不好意思看她,因为我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男子汉大丈夫,在女孩子面前掉眼泪,是我怎么也不愿意的。她跟我说起她的爸爸和她的爷爷,说她爸爸在很小的时候,她爷爷就死了。她爸爸的遭遇就跟我小时候很像。
老在女孩儿面前抹眼泪儿,让我很有些尴尬。所以后来我就找个机会溜进了房间。女孩子可能不好意思跟进我的房间,见我又不太理会她,后来她就进了西边的那个房间。
那里住的是我当年的同事,男的。我估计头天晚上,那女孩儿就住在那间房里。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另一同事的表妹,大学刚毕业,准备去南方找工作。她、她表哥,还有跟我住同一宿舍的那位同事都是一个县的老乡,因此她没地方睡的时候,就在我那同事宿舍里睡了一晚。
不可思议的是,隔天,她表哥给我传话,那女孩儿看上我了,想跟我谈朋友。
我心里犯嘀咕。后来她再次跟我说,那天她睡床上,我那同事她那老乡打的地铺。说我那同事很老实,借他个胆也不敢把她咱样。
此事我仍不好同意。我感觉我那同事可能很喜欢她。在那个年代,试想一想,他如果不是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怎么会让她睡自己的床而自己睡地上呢?他完全可以跟我挤一个晚上嘛(当然,在写诗时碰到她之前,我并不知道她睡在那个房间里)。因此,这事儿我不好答应。
后来还写了《宿命
95年隆冬,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也是梦到父亲和他的坟。那时我经常做梦,一做梦就是飞。我只要把两手一张开,脚轻轻一点地,人就能飞起来,一飞起来就身轻如燕,浑身通泰。梦醒后,我想了老半天,最后终于恍然大悟。这一悟让我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第二天应该是我父亲死去十五周年的农历忌日。农村只讲农历不讲公历,城里只讲公历不讲农历。我当时不用农历十好几年了,为什么会在我父亲死去15周年的农历忌日前夕,还会梦到他?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家。武汉下着大雪,我冒雪先到麻城,再转龟山。可雪太大,到龟山没车,我就拦了一个农用三轮车,坐在靠着篷子的木板上,摇摇晃晃地就回家了。到了矮桥那里,下牛占鼻那个高坡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梦开始的地方,就是这里。当时我俯身在一列长长的列车上面飞,掠过的正是跟这个一样的陡坡,旁边一样的稻田。只是梦中我是在列车顶上,当时我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里。
到了矮桥,车往左转,把我一下子搞懵了。我说车子怎么走这里呀?旁边一个人说,到龟山的公路在重修,只能走四人大轿了(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龟山修路的事)。然后到河上岩的时候,我更一惊。头天晚上,我梦到的正是和尚岩,我父亲在那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那里有树,有一个石凳,我从他旁边飞过,他正站在石凳旁看着我。那地方跟和尚岩一模一样。
而河上岩是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那里离我们家倒并不远,只是我小时候好像采茶叶去过一次,然后1987年夏天去过一次。
那天我下车的地方,正是河上岩旁边不远的四人大轿。那条路太陡,又太窄,下雪又太滑,农用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太危险,因此我下车了。而在梦里,我飞身而下的地方,正是这里。
很显然,父亲就在河上岩四人大轿的地方等我。那个梦提前告诉了我牛占鼻,提前告诉了我龟山修路,提前告诉了我改走的路线,提前告诉了我我下车的地方。如此吻合,让我几乎不能相信。
2003年,中国工人出版社给我出版了《观察日记》,当时他们准备出一个系列的写自己灵魂方面的书,我就想写我父亲和我们家。那本书我写完了,可能有十五六万字,后来编辑周岩调走了,这个系列的选题就没有再做。但说实话,我觉得那本书还真是没写好,后来它就放在我电脑里存着,至今一放11年还没有动。
2012年春天,写了《1959,家族记忆》。也是写父亲。那首长诗我是准备刻在一个碑上,立在父亲坟前。这是这辈子我准备为父亲干的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再就是把写父亲、母亲和我们童年的那本书重写一遍。有朋友一直劝我把它们写成一部小说,带点虚构,我断然拒绝。没别的,我就要写真实,写最真实的生活,写中国当年的苦难,写我父母那一代人真实残酷的生活。写一批人的挣扎和他们的灵魂,写一个时代。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必须留下一个时代的最真实而不带一点儿水份的记忆。
然后就是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我想是不是父亲在催我了,那部已经在电脑里睡了11年多的书稿,是否该重新动笔了呢?
可是这个中秋,我不准备回家。我准备国庆节再回家一趟,给父亲坟前烧点纸,同时想想自己后半辈子的事情。不愿意回家,主要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再难找到我儿时的记忆。今年清明回了一趟家,我们村附近一个桥在修,只能绕三大队和一大队走。到了一个村子,四姐夫哥让我停车,说要买东西。下车后,我看不清楚那是哪里,明明知道是在这家附近,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四姐夫哥告诉我,说那是元正桥正桥头。可那里早已是面目全非。还有那旁边的沙垸儿也是,完完全全,一点儿不认得了。
而我们长刘家垸,也已经变得难寻踪迹。我小时候跟叔父一起睡的那座三进的老屋,早八年就倒掉了,另一半被另一家人给拆了。那栋老屋致少是我曾祖父手上建起来的,有年头儿了。还有我三爹四爹的老屋,也拆了20多年了。我平生的第一次记忆,就与我三爹四爹的那栋老屋相关。我父母在我不满一岁时吵了一架,父亲一发飙,就一把把我从母亲的怀里抢了去过,抬手就扔了。那天母亲带着我穿过了好几栋房子和巷子,最后躲进了四爹家的堂屋,那个房子,那条路线,我一直记了这么些年。
那是我生命和记忆的源头啊。
我们垸子里的那些老屋,都是一栋连着一栋的,一进接着一进的。有好多人家住在一起,进了那样的房子,就像进了一座迷宫。有时一个村子,从一家进去,穿堂走巷,从另一家出来时,就已经是村尾了。
可是那样的村子,都已经没了。
人生在世,如果没有记忆,就跟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没有差别。雁过留声,你经历过的,你总得留下点记忆是吧。
可是呢,那些承载我们记忆的东西,那些情景,那些物件儿,早没了。甚至连我出生前一年由我父亲一手建的新屋,也在前些年被我哥拆了,建起了楼房。
我父亲的记忆早已经找不到了,除了我母亲在我们小时候讲给我们的那些,还活在我的记忆里;而我自己的记忆,童年的记忆,现在也是很难再寻踪迹了。他们都找不到去哪儿了,我再回老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像你的一大截儿生命,就这样没有了。
人一生的最初的十几年,说没了就没了,它们也不能在这个世上留下点什么,还有什么意思呢是吧?我们毕竟存在过是吧,我们既然存在过,我们总得该留下点儿什么是吧?
父亲一去34年。这30多年来,我想到他的时候并不是很多。但是我在心底,他的一生,他的过去和我的过去,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沉渣泛起。现在都秋天了,一个夏天就这样流逝。去年这个时候,我过到过《DEAR
“跟夏天说再见
转眼满地落叶
远远的白云依旧无言
像我心里感觉
还有增无减
跟去年说再见
转眼又是冬天
才一年看着世界变迁
有种沧海桑田无常的感觉
oh~ friend 我对你的想念
此刻特别强烈
这么多年
friend 我对你的想念
此刻特别强烈
我们如此遥远”
而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可以让我在34年后的今天,月圆之夜,中秋前夕,就这样一直思念着他?在我越来越记不清他模样的时候,思念却这样地不可止歇,直到心里发紧,发痛。
人生有很多感情是不能圆满的。有些人,有些事,他会永远逝去,逝去了也永远也不可能找回。有些人在你还并不能真正面对这个世界时就会离去,留下来的,也只会是想念。而有些想念则会是一辈子的。他并不因为你没有活够而存留于世,并不因为你没有做好准备而不离开你。有些人一旦离开,就是一辈子,甚至也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碰上。就像我的父亲,如果我活到90岁,从他出生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我对他的想念就会是漫长的七八十年。而我现在怎么也记不清他的很多样子了,我怎么也留不住我的记忆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
在前晚的梦里,我梦到父亲,依然还是光头,依然是印象不清。我回家看父亲,说好要把他接来武汉,跟我住一段时间。都已经下午两点半了,可是还没有吃午饭。一个跟我嫂子长得不一样的我嫂子把饭菜端了上来,说快来吃饭。然后我父亲就说,吃了饭到这周边好好玩一玩儿——我明明回到了家,可是咱又不是我们龟山了呢?那里既然不是龟山,又好像有一处很大的好玩儿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呢?我这样想着,听父亲这样一说,我的火就起来了,就责怪我父亲说,你也不为我考虑考虑,都下午两点半了,还没有吃午饭,吃完饭还要玩儿,玩儿完了,我再开车回武汉,怎么回呀?话没说完,然后我就醒了。醒了以后,我人还在梦里,一直在想那是哪里,父亲为什么要那么说,我为什么要责怪父亲,然后心里一埋内疚,好半天不愿意回到梦外。
现在,这个梦有好些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能记下这些了。
时间真的很无情,有好些东西逝去了永远也不会再来;有些人,你要用一辈子的思念,去独自面对,那些沉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