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

四爹是个瞎子。小时候，有好些年，妈都把我扔给四爹带。我说我不去四爹家，四爹是个瞎子，可妈每次都说，眼瞎心明。
他每次都把门开着，把那个探路杖往门边一横，说你今天可别再跑了。我想反正你看不见，我还跑不了吗？可每次我刚要跑到门边，他总能用另一根拐杖拦在我的面前，有时还朝我身上敲击一下两下，说，小子，别跑了。
我想他眼睛肯定不瞎。
就这样，四爹带了我好几年时间。
问题是四爹还放有一条不太大的牛，他经常带上我上山，让我牵着牛，那样我就是他的拐杖了。我们走在那崇山峻岭间的小路上。别人家放牛，早上把牛往山里一赶，傍晚让人到山上把牛找回来就成。可四爹不行，他只能牵着，而且他要靠这条牛每年养的小牛犊卖了挣钱养活自己。因此牛是他的命，他只能牵着。
但有的时候牵牛绳也是会断的。
可不巧的是，那年暑假我跟四爹上山放牛时，牛绳子就断了。
我那时已经七八岁，有时看爸爸妈妈帮四爹做一些事情，我也会上去帮他做。四爹一般会拦着大人帮他做事情，拦得住就拦，实在拦不住了，那就算了。而对我，他就不拦了，我一帮他做事，他就总是笑，往往嘴吧都合不拢。
可这次牛绳子断了，我怎么拉也拉不了了，它都往大山上跑了。我就大喊四爹，牛绳子断了。四爹在后面三五丈远的地方说，你往回赶呀，我说赶不动了，它跑了，冲到山上去了。他让说，那算了。
既然四爹说散了，那就算了呗。反正没有什么事儿，我就说四爹，我带你到山上给你捕野兔 打牙祭吧。
这是我们小时候常干的事情。只要看到野兔子，就赶，特别是小野兔，一赶它们准钻进洞里去，然后就把那个洞口给堵上，再在四周十几米范围内找，一般都能再找到三四个洞口。洞口都堵上了，然后就扒开一个洞口，用些干柴草在洞口点火，再找人到那边扒开一个洞口。只要烧上一会儿火，这边人守着添柴，那边人用件衣服把洞口蒙好，那就保证没事，一准儿抓着。
结果那天我们怎么抓也抓不着，兔子总是从四爹守着的口子里蹿了出去。
我想，四爹这可是真瞎呀。
那个季节正是春末夏初，兔子繁殖后不久，小兔也还没有长大。因此山里兔子、兔洞很多，经常可以碰到。而那天我玩儿得疯狂极了，我越是抓不着，就越想抓，而四爹被我纠缠不过，最后我就带着他向大山深处走了很远很远。然后我们就没有办法回来了。
尽管那天四爹一直在拦着我，可七八岁的男孩儿，最是顽皮，最后我们就只有迷路了。我们越走，越找不到北。
于是我哇地一声，哭开了。
四爹倒不急，他从来什么都看不到，他从来都没有急过。山很大，里面树呀灌木呀很深，叫个人都叫不着，怎么办呀？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四爹说你一直往上走，我们先上山，我们只有到了高处，才能够望见家的方向。在下面树林子里，家的方向在哪儿，哪里知道呀？
于是我们就往上走，走着走着，就走到岭上一块凸起很高的大石头那儿了。我告诉四爹有个很大的石头，很高，那里也许可以看到。
然后四爹就说，你爬上石头，向远处望望，看能不能找到家的方向。
于是我爬上那块大石头的最高处，向四周望了起来。四爹说你向刘家湾的方向望呀。我说哪里是刘家湾呀？他顿了一顿，说大家都说两河边那个村子，山的最高处有一棵大枫树，很高很高。你向远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有棵枫树就在山顶上。
结果我扫了一圈儿，在我左手那边的山峁间，有棵大枫树就长在一个三角形似的山尖尖上。那里一定是两河边了。
四爹就说，那你下来，我们一直朝那个方向走。只要有路通向那个方向，那就错不远了。
而在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四爹在给那个大石头下拜。我说四爹你这是拜什么呀？
四爹说，对给你帮助过的，哪怕它是个石头，也要心存感激。
在那天回来的路上，四爹不时提醒我，要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看到两河边的那棵大树。他老对我说，你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下去，那就一定能够走到你想到达的地方。这是一个瞎子，在我八岁时给我讲过的话。

四爹在我十四岁的那个春天死了。死前半月，我到他家去看过他，那时他歪坐在床上，叫我坐，说他有话要跟我说。我说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那句话么，几百遍了，“眼睛可以瞎，但心一直要醒着。”农村瞎子都会算命的，他说你听我的没错，就跟我说了一大通命理，我一句也没听明白。最后他说，总之一句话，要我向西北方走，一直走出大山，能走多远走多远。他说14岁这个坎儿，你应该会过得很顺的。然后他又说，你这孩子，就是胆大，贪玩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玩儿起来。你玩儿得疯狂，激情，就没有居家过日子的平淡的时候。还说这样的命理，他没有见到过。
那时我对四爹的这些话，也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去年以来，我经常会梦到他老人家。梦中，他看似闭着眼睛，可眼皮是一颤一颤的。话还是那些话，我都快能够背下了。
我反复回想着四爹说过的这些话，总是摸不着头脑。直到有次梦中我梦到了一堵粉色的墙，那上面有八个字，平淡，激情；爱情，蒙昧。
于是我学着四爹当年领我走出大山深处的样子，对着各位来到安民小家的朋友说声感谢。你们为我建造这个小家所做出的种种，给予过我的所有帮助，安民向你们表示感激。
安民将面向未来走去，在这一路上，有四爹的话跟我相伴，眼睛可以看不见，但心一直要醒着。而且安民知道自己有时固然疯狂，可打小跟了瞎子四爹那么多年，心随时可以安静。因此我将继续前行，就此别过，上路了。

2013.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