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读人

(这是一篇才写完的随笔，贴在这里。没栏目好放，姑且就归入诗歌一类吧。)

从人一生的健康成长来说，每个人最好在人生的某个时段有一个集中而自由的阅读时期。时间太短了不行，最好三到四年。它的最大好处就是全面拓展个人的视野。

我这样的阅读时间，大致有三年半的样子。1984年夏到1988年夏，其中除去组织“武汉地区首届青年诗歌节”的那几个月时间。那三年半里，我大概平均每天读一本书。而我阅读的每一本书，都是当时自己很感兴趣或比较感兴趣的。没什么限制，今天读这方面的，明天读那方面的，兴致到了哪儿读到哪儿。有时遇着自己还比较想读，同时又有些枯燥的，就几本不同风格的书一起看。枯燥的读腻了，就读轻松的，轻松的读得高兴了，再去读枯燥的。就这么混着过，混着读。

当时我们住在古田四路某个仓库的顶楼上，名义上是四楼，其实可能比八楼还高。西北方向，隔一道院墙就是菜田，夏天豆角架、黄瓜架之类，已经老高了；西南隔一道院墙是某工厂的车间，每天机器轰鸣，很高的夜槐树，顺着院墙根爬到我们的窗外，在机器停顿的间隙，随风吹拂，树叶扑簌簌地响。我们不多的几个人，就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住着。而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

那是漫长而寂寞的四年。青春时光，韶华如一朵朵贫瘠的野花，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度里，静静地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几度寒暑，只是窗外高大而硬朗的夜槐树，每天冲到我的窗前，向我发出一声声问候。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时间像一根纤细而绵长的纱线，被抻成一段一段地，在眼前无声无息地流走。日子一天天地过，书读了一本还有一本。外面的世界就在我身边，却远在心外，与我没有多少关联。那种环境单纯而枯燥。每天就是往来于仓库顶楼，食堂，楼下操场之间。青春的躁动，人生的徨惑，形单影只的孤独，以及深深的落寞，还有阅读的喜悦与快感，我每天都体验着。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那种几乎看见每秒时光从眼一段段流逝的无奈，那种有大把的青春可挥霍的感觉，还有时常升起的一股莫名的冲动，每天都冲撞着我的灵魂。这种日子，既充实，又无奈。

那段无忧无虑的读书时间，极其令人怀念。我想今生已经不会再有了。盛夏，晚饭后就去游泳。地点在汉水湾，水厂往江边去，大约一站路。我们几个人骑了自行车，上了汉水湾的江堤，那边就是黑鸦鸦的一片，像是下饺子，人满为患。开始一段时间，我常跟大家在一起游，游到后来，我就只有独自行动了。因为我得横渡汉水湾。我常常的选择就是，徒步走到上游，从大约四五百米处靠山那边下水，再往对岸游去。对岸是水流很急的地方，一般不太好靠岸。我有时靠岸，稍事休息一会儿，有时不靠岸，再直接游回来。这样，在水流的作用下，我一般都能够游到大家经常下水的地方，再上岸回去。

夏夜，或者初秋的夜里，读完书，冲完凉，没雨的话，就搬了钢丝床，加一床凉席、床单什么的，到顶楼平台上休息。月色融融的时候，就拿上一支竹笛，或一支箫，或一支口琴，自个儿吹上一段儿。夏夜空旷，清凉，群星闪烁，箫声或笛声，还有口琴声，能够让人安静下来，让人的思绪飞上深蓝色的夜空，飞到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所在。一天阅读的疲劳，烦躁，往往就在不知不觉的吹奏中，在一碧如洗的夜空下，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而每天的阅读，我都会在音乐或体育活动中，差不多都忘记掉。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啥？读了一天书，接着就忘记掉？

没错。是忘记掉。读了就忘掉。这是我的习惯。

为什么要忘记掉呢？因为已经读了，读了就不再需要了；不再需要了，就忘记掉它呗。

那读书还有什么用呢？还读书干吗？

有用呀。一者是愉悦身心；二者，吸取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就行了。

其实读书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愉悦身心的活动。我自然也不是全部忘记。我只是忘记掉作者说了些什么？那本书讲了些什么东西，有些什么新知识，这些我读后一般都会忘记掉。但是，对那些我自己感兴趣的东东，如作者的思维，作者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我是不会忘记的。

不同的作者，他们的思维往往有着极大的差别。我感兴趣于每个作者的，是他独特而有趣的思维方式。因为这是决定每个作者成为他自己的东西，是能够决定每个作者的观点的东西。它们才是每个作者的精华，是每本书背后的精华内容。如果我们掌握了每个作者的思维方式，那么就那些最初的材料而言，一旦我们拥有了作者所掌握的那么些材料，作者能得出什么样结论，我们一样也可以得出，甚至我们可以得出比该书作者更好、更合理或更有趣的结论。

这就是我读书的特点，不拘细节，大而化之，读而忘记之。这种阅读，其实是把作者当作谈话的对手，当作好朋友来读。我读他的书，就是与他谈话，与好朋友聊天儿。我每拿到一本书，往往就是要看作者就那个话题是怎么谈的。他怎么谈出他的观点，怎么得出他的结论，哪些结论是站得住脚的，哪些结论不行，理由不充分，还有他的思维特点是什么，是怎么思考这个问题，得出有价值的结论的。他从哪个地方切入，怎样切入，还有怎样出来？——每一个谈话的高手，都要能够入得去，也要出得来。入要入得妙，入得巧，入得悄无声息，或润物细无声；出要出得自然，出得顺理成章，或出得豁然开朗，以致悖乎常理，但又让人不得不叹服。诸如此类等等，不一而足。这样我读了三年半的书，就等同于跟一千几百个比我水平高出很多的对手很细心地交谈过，我与他们进行了一千几百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我在这种灵魂与智力的碰撞中，阅读了他们的思绪，思路，思想，和灵魂，同时，我会尽量吸收那些谈话高手看问题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包括他们考虑问题的方式和方法，从他们的思维方面来解决根本问题。

而这些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丰富。

正因为如此，我读了多少本书，就相当于交到了多少个古今朋友。在阅读时，我可以与他们吵，与他们闹，与他们娓娓而谈，但我的心是真诚的，我的心智是健康的，我一样是敞开心灵在与他们交流。尽管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与他们超越时空的对话，对我的人生来说，是极其有价值的。它们极大地丰富了我。有时，即使他们某些人的观点不行，也不要紧。我可以顺着他们的思路走得更远。而有时候，读到自己特别喜欢的作品时，当时就感觉那些东西像是自己写的。文学作品也好，非文学作品也好，都是如此。有时读着读着，就好像那句话是自己说的，那个观点是自己说的。因为我是在按照他们的思维方法思考，而不是按照自己的思维方法思考问题。文学作品中，最初读海子的诗，就是这样。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己写出来的诗以为是自己的，隔一段时间再看，那质地却是别人的。于是再回头去寻找那个曾经迷失了的自己，一直到走出他人的阴影为止。

这两天，我与一个朋友说，我把交朋友当做读书。我交到每一个重要甚至有些不重要的朋友，我都会把他们当做一本书来读。甚至与某些同事交往时，我也是如此。

其实每一个能够成为朋友的人，都是与自己相近或相对的一本不错的书。每一个同事，都与我们有缘。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闪光点，只是有些人多些，有些人少些。这些闪光点，或者因为人性，或者因为性格，气质，思想，思路，或者因为种种其他东西，都可以让一个人闪现出他独特的魅力来。而这些，我们都可以欣赏，甚至吸收。除了那个别极其恶龊的人而外——当然，这样的人一般也不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我与一个人交往，除了以诚相待，互相关心外，我觉得最为重要的，是要将自己像一本书一样，在朋友面前打开，同时要像打开一本书一样，了解和欣赏我们的每一个朋友。还有，最为重要地，要从自己的每一个朋友身上学到致少一样东西，以丰富自己。

至今为止，我从不少朋友身上，甚至同事身上，还包括我曾经的对手身上，都学到过东西。比如有的朋友做事很严谨，几乎从不犯错，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严谨，思维的缜密。还有的人待人十分宽厚，很能容人，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宽以待人。还有同事既讲义气，又爱憎分明，我也学到了一些江湖气。再有的朋友对下属充分放手，十分宽厚，我从他身上学到了相信同事。等等。这些都是将朋友和同事当作书来读的结果。

因此，我认为，在每一本书的背后，往往都是我们一生极为重要的朋友；而每一个好的朋友，一样都是我们一生值得悉心阅读的好书。

                             写于2010年元月17日夜9：10至10：10

                             改于2010年元月18日上午9：00至1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