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冥想·坐地
现在,我坐在地球上端,身边是大漠。每当我坐在这样空旷的地方,我都有坐在地球上端的感觉。就像在一个大地球仪上,突然坐了一个人。——这个时刻,那人就是我。
而只有这时,地球——这个巨大的星体,才会涌入我的眼来。我可以静静地看一看,我们生存的世界。
我的左边是沙丘。前后连绵,起伏不断的沙丘,金色的黄沙向天际铺展。我的右边,黄沙向目力极尽处铺展得很远。在我的前边和后边,黄沙也是如此向远方延伸着。沙丘起伏。我仿佛坐在沙海之中,在它颠簸的巨浪之上。这个时刻,我的整个感觉,是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不流动的时空。全身心的进入,让我和整个沙海连在一起,又绝然分开。
黄沙只使我产生一些具体的、或奇异的感觉。沙丘只能使我感到海,感到从它底层流涌的潮汐的律动——将沙原涌起一个个旋律的波浪,将人从谷地涌上浪巅。那仿佛是沙原涌动的力之源泉。在它的推动下,沙原开始向前跃动。
现在,这个沙漠广大无边。就我目力所及,都为它无边的沙丘覆盖。如果夕阳照过来,我能够发现沙丘如一匹匹巨大的黄兽——就如卧着的一匹匹骆驼。它们在夕阳中,每个驼峰的边缘,都会闪出亮光,将我和我的视线遮没。如果稍微换一个角度,或境地,比如一望无际的平展的沙原,我就能看到大地的边。那种巨大的地平线,以略微凸起的弧度,在我眼里呈现。一种简洁的、完满的、神秘、幽远、有张力的弧线,永恒不动地以它的饱满之力,向我视野延伸。我就感到自己被那条弧线托起。同时,我仿佛能够看到,那条弧线的背面。
这是大地的边,让我有了望见地球边缘的感觉。地球以一条完美的弧线呈现在我眼里,从那边缘望去,仿佛下面是蓝色的深底。这种望见地平线下面的感觉,就如站在这边坚实的地上,望见那边悬崖下边一样。
地平线的那边,就是一片蓝色的虚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完整的湛蓝。纯洁、清澈得没有任何杂质的颜色。
在我四周的地平线,以它绝美、悠长的弧形,将我围拢。我感到自己被托于
一个巨大的圆形地层之上。我极目了望,将把我围起的地平线连起来,将它想像成一个巨大的圆。那一时刻,我就发现了一种简洁的、和平的、巨大的、圆的律动。它完美得近乎神造。
现在,大漠再没有一丝杂质地呈现在我面前。以不含一斑一点杂色的,洁净、纯粹的金色,包围了我,一如大地那边纯静、柔和、深远的蔚蓝色一样。这批金色,就这样,把我围在地层中央。
我就面对这平展的大漠。一望无垠,一马平川的无边的大漠,将它的纯粹奉送给我,同时奉送给我那种简洁、广大的平地之感。在被一条神秘、饱满、从容、舒张、有力的闪光弧线包围的同时,我坐在金色中——纯粹的金色将我照亮,发现从大地上,从那巨大、简洁的圆弧上升起的天空。那时,我坐在地上,突然有种站在悬空舞台上的感觉——而这舞台的下面,同样是一片虚空。
那片纯洁、无边地柔和的蔚蓝色,升起在地球的上端。同时,我能够感觉到,它在向那拨人心弦的弧线下延伸下去——就如向悬崖的那边延伸下去。悬崖这边和那边,伸展的蔚蓝色,都给我一种金焰融融的感觉。在它们融成一片的同时,我发现,它们距我们同样遥远。
地平线被饱满地撑起的圆弧,在柔和的蓝色中格外明亮。仿佛英雄在拉满弓弦时,那种满满地、紧张地被撑起的弧度。而那片深广的蓝色,则真的像穹庐一样,在我们头顶撑起。它高高地、向深广之域延展——那种无底的清澈,和向四面八方膨开而去的浑然感觉,如此浑然一体的融融状,就像某年夏天,我在草原上撑起的圆顶的帐篷。
天空以一种简洁、辽阔的,纯洁、饱满的,令人心神感动的蓝色圆顶,覆盖着我,覆盖了大地。它的蓝色,是一种柔和的、以边上幽幽发光,以似有若无的边、顶,向我们呈示天地间最优越的一种简洁、雄浑、和完满。从上到下,蓝得幽远、匀净,又似乎含有无以言说的万千种变化。天空以清澈的明净,让我感到宇宙的深广,让我朝纵深的方向,有种旷远无底的感觉。我似乎感到了宇宙的纵深之门,看到了在纵深方向上,宇宙的众神之门。于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天地的美德。
领受蓝天深处,灵魂的律动。它在以一种让人望不见的速度,徐徐衍化,让我感受它永恒的崇高和静穆。我读与不读天空,看与不看它无穷的变化,我都能听得到,蓝天深处和我内心深处,灵魂的律动。我能够看得到,它们在以同样的速度,同步演化。
而我内心涌动的旋律,它从蓝天深处中来,在我灵魂深处微热的颤栗中,完成了寂静的,完美的骨架。我的灵魂,在内心的律动中,发现自己站在世界的上端,站在天空和大地上的某一深远之域。那时,我就把自己作好了安置。我发现了一个世界,叫做家园。
有时,我会给自己安排一个太阳,每天从帐庐这边升起,到那边落下。亦从大地那简洁、圆满的弧形地平线上边升起,到那边落下。那时,我开始拥有几个最原始、简单的词汇:天,地,日,月,光。
这个世界就这样动了起来。
寻找证据
某一天,当我们驱车经过一个缓坡地带时,我突然发现,从早春深褐色坡地背后升起的天空。它蓝得那么光洁、清澈、柔和,足可以将每个人的灵魂震动。而与此同时,我发现蓝天在向那个缓坡地带下遥遥延伸,仿佛能够深入到地层的中央。那时我就明白,其实在这世界上,本无所谓天高地低之说。天空既从我们脚下升起,又向我们脚下落下,它充满地平线以外最广泛的空间。
而在其他更黑暗的夜晚,当我独坐在埠外山岗上,面对满天繁星,我想起人在荒漠地带,同这个世界的对峙。至今为止,我仍没在沙漠上呆过一个夜晚,也没有看到那里的地平线,是怎样将我们围起,不知道那里的天空,是怎样从大地背后升起和落到地平线下去。在我呆过的平原地带,地平线处的天空,常常是浑浊不清的,太阳也不从地平线上升起和落下。我希望自己今后能够在荒漠地带呆些时间,看看那里的太阳和月亮,是如何从地下升起,看看地平线以远的天空,是否朗净、明澈。
人是永远也无法看到自己的背面。但我希望自己在这世界上,能够光光净净地活着,同时永远也不要忘记,同这世界的谐和的对峙。
(这是一篇十多年前的旧作,当时很喜欢.现在看了看,还能读,因此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