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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叹息
我们来到塔下参观时已经是傍晚了,导游之所以这时带我们来参观,主要是因为这个时间参观的人已经应该少下来了。可惜我们到达时等待参观的人仍然是人山人海,没办法,只好静静的等待。我利用这段时间走到心仪已久的电视塔边,围绕塔身转了半圈。看着塔身淡灰色的不加粉饰混凝土墙身,看到墙体上模版提升时留下的细小滑痕,不由我想起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七十年代初,我作为可以被改造好的子女被遣送到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一个基建连劳动。那原来是一个劳改农场,与我们在一起的是一群已经释放但仍然留在那里的控制使用的人员。或许在当权者看来,与同连队的那些少男少女们比,我们这些老高中的人可能是确实有些知识,因此我被派去学建筑设计和施工,所谓学不过是自己找几本初级建筑书籍来看看,并没有什么人可以请教。所谓设计、施工不过是按照传统方式造一些供知识青年住的简易房子和在工地上参加一些劳动而已。大概是不愿意看到我若大的年纪还一无所学吧,母亲在杭州给我介绍了一位老工程师ZH先生做我的老师。老先生毕业于1945年的浙大土木系,原来是浙江建筑公司的总工,文革中自然是反动权威,当时闲居在家。或许是看到在这样动乱的年代还有人能想学点什么,他对我非常热情,老头亲自为我编写基础教材,教我一些基础理论知识,我以后的一点学识,大都来源于他的教育。除此以外他还不时的将他自己从国外杂志上查找和翻译的一些有关国外建筑、施工资料拿给我看,以扩大我的眼界。在他给我看的国外资料中就有当时正在施工的加拿大电视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成为我们师生关注的对象。
记得我看过有关这项工程的资料介绍后,感到非常的震惊:
一是我们与国外的技术差距如此之大,根本无法比喻。当年我们的建筑水平还停留在“肥梁、胖柱、深基、重盖”阶段,无论是设计还是施工都还停留在手工阶段,设计手段除了一把计算尺别无其它。建筑材料基本上还是依靠秦砖汉瓦。建筑施工工具除了少量的塔形吊车和升降机外,根本不知道还有其它什么设备。要知道在七十年代中期,不要说是几百米的混凝土高塔,连超过七、八十米的砖烟囱的施工也很费事。在这个高度上下的烟囱大体上都是在外面搭一个高架子,用红砖一层层砌上去。100米左右的混凝土烟囱国内不敢说没有,但建造起来是非常费力气的,至少在浙江省内还没有一个施工单位有这种能力。
二是我更无法想象的是加拿大人是如何用混凝土来建造这样高的电视塔。这个塔顶部一百多米的金属结构是如何安装上去的。大概是看到我的惊讶和不解,先生告诉我,国外之所以有能力建设这样高的电视塔,是基于设计、施工、安装技术的进步。他说从设计角度来说我们的技术和手段是没有有能力设计这样高的混凝土结构的,这需要有先进的应力分析手段和计算技术,这些在当时过内都是没有的。由于施工技术的限制我们即使能够设计这样的高塔,也无法建设这样高的建筑物。记得他曾详细给我讲了许多技术上必需达到的条件,我大都忘了,只记住印象最深的几点:一是我们的建筑材料不过关,比如当时国内标号常用的水泥是400—500号,最高的是600号,而CN塔采用的是1000号以上。塔身所用钢材是高强度合金钢,这些材料国防上可能有,但远不能满足建筑上的需求。另外我们还不具备高强度混凝土制备、输送技术。当时我们浇注混凝土主要是靠人工搅拌,简单的卷扬机提升,而国外已经普遍采用商品混凝土、物料泵输送。这样的混凝土制备技术可以保证大用量的连续施工。尤其是混凝土输送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泵一次能将混凝土象液体一样用很快的速度送到九十米高,这样就可以保证混凝土的浇注速度,从而保证施工质量。当时混凝土物料泵技术在我们国内还没有听说过,见过这种设备的人就更少。这项技术直到八十年代才从国外引进,九十年代才逐步在国内广泛采用。三是他们在施工中采用的同步顶升滑模技术,就是在浇筑混凝土后迅速将模板同步整体提升,略加调整后立刻进行下一次浇注。这样避免了施工模板的大拆大建,保证了浇注速度,又能保证浇注质量。正是这项技术的采用,使得混凝土外墙体非常光滑,不需要进行第二次粉刷,这就是当年很著名的混凝土一次成型技术。而顶升滑模技术关键在众多千斤顶的同步技术,不要说这项技术当时在国内也几乎是空白,就是建筑用千斤顶在当时的国内也很少见到。
在介绍完这些后,老师感叹的说我们的技术与他们相差几十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以当时国内乱轰轰的局面,不知他这一生是否能看到我们也能采用与他们一样的施工技术。
我站在高耸入云的塔身前,看着墙身上细微的滑痕,我忽然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老师的叹息虽然还在耳边,但我却似乎看到了模版在缓慢的移动,塔身一公分一公分的显露出来,施工平台在一点点长高。这个过程与其说是一个施工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件被精心塑造的艺术品缓慢诞生的过程。塔身在模版的移动中长高的过程,就是这座精灵再生的过程。
我的老师如今已垂垂老矣,我这个当年孜孜求学的年轻人,也被时代磨的没有了棱角。但是值得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终于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座我们师生感叹了三十年的建筑。这三十年来,我们不仅已经达到了加拿大当年的所有建筑技术,而且也达到了他们今天的技术。我们不仅有了类似的建筑,也有了许多目前世界一流的其它建筑。如今我不再为我们的国家感到羞愧。作为一个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建筑工程师,我可以坦然的面对这里的一切。如果我的恩师能知道我此时的心情,我想他一定会说我们终于可以有一口气可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