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店一夜

     这当然是多年以前的经历了。现在的城市，即便是小县城，也早已没有了大车店样的旅馆。把住宿下榻的地点定义为大车店，依我的理解主要是缘于两个方面：一是旅馆的形式一般都是“开放式”的，大通铺、大房间，房间的物品杂货铺式地摆

放，象一个旅行中的大货车，而不是一个临时的家；二

是入住的旅客多以赶马车的把式居多，实际上就是乡下人，那个年代，普通的乡下人不大有进城的机会，多是乡下的车把式走南闯北，这旅店几乎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后来乡下人也可以进城了，但也只能住这样的旅馆，俗称大车店了。

    我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的傍晚走进大车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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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对自己的前程一腔热血且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到这个小城也是为生计前程。下了火车，走出站台，这个小城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寒冷让我几乎不能忍受。本来，我生活在纬度比这里低四、五度的更应寒冷的地方，可那一天也不知是怎么的了，说是寒冷刺骨一点也不为过，所有裸露在外边的皮肤都针扎似的疼痛，包裹在衣服里的身体也象穿着一块冰贴在身上。那是我一生中遇到过或者说经受的最寒冷、最被寒冷所痛苦的一次。现在也忘记当时是什么原因选择住在车店了，许是囊中羞涩、许是“寒不择店”、许是相信所谓的感受苦难体验生活之类当时尚属时髦的思想。总之，就在那个寒冷的傍晚，我走进了这个小城名副其实的大车店。

大车店也可能还有一个旅馆的招牌晃子，但我现在已回忆不起那名字了，只记得是在一个僻静的、阴暗的胡同里，一大排不高的平房。走进屋子首先感受到的是热乎乎的，是那种“扎脸儿”的热，而不是现在旅馆里温暖的热。那热来源于地中间的一个炉火正旺的大铁炉子，铁皮的炉筒在屋子里不高的空间左拐右绕，为的是增加热度。炉子两旁是对面炕，是那种能散热的土炕，一铺炕上足可以睡二十几人，这一个屋子住四、五十人不成问题，人就在土炕上并排躺下http://t1.baidu.com/it/u=3912142254,2756465260&gp=-2.jpg

我进去时，屋子里已有二、三十人，他们互相好象都很熟悉，或者进这屋子就自然熟悉起来。年纪看上去都在三、四十岁左右，稍大一些的，也就五十岁左右的模样。许多人都刚吃完晚饭，大多数能看出是喝了烧酒的红脸样子。都很兴奋，也很高兴。嗓门粗大，话题多是乡间柴油米盐的内容，也参杂一些刚看到的城里的“新鲜事”，彼此时不时地打听一下相互的熟人情况。那场面，火爆、鲜活、热烈，和这地上炉子里的火一样旺旺的。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是外人，也找不到沟通的话题，他们甚至用奇怪的眼光瞟我这学生模样的人。我也感到这里不属于我，就悄悄地脱衣早早地躺在土炕上。耳朵却没有休息，尽情地听着他们无休止的话题。一晚上，屋子里的灯也不息，时不时地，还不断有人进来。好象是后半夜进来一对男女，听和屋子里人打招呼的口气，知道是一对夫妻，三十来岁的样子。他们径直穿过地中央，尽头处打开一扇门，原来里面还有房间，那大概是类似乎现在“单间”的性质，供夫妻来住。女人经过躺着一屋子男人的房间一点也不尴尬，还和已躺在被窝里的熟人说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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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正地体验了一次生活：一晚上也没睡着。因为早晨三、四点钟开始，他们当中就有人起床喂马、套车或者去干别的什么去了。我也没弄清他们进城来干什么，但好象都挺忙。天亮以后，我离开这个大车店，冒着比昨晚更寒冷的天气去为所谓的事业前程奔忙着去了。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住大车店的经历。这许多年来，我还是为着生计满世界的跑，住店就成了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大大小小，高中低档的旅馆住过不计其数，从十几元到五星级，从国内住到国外。但那印象都不如住那大车店深。我还曾在北美的加拿大专门考察过有没有类似于中国大车店的旅馆。找到了一种“汽车旅馆”，还真有几分相似，有的是那种四合院落式的，中间一大块类似于中国南方“天井”式的院子，四周是不高且又比“星”级旅馆简朴得多的房舍，进进出出的人也能看出很随意的样子，不似大宾馆里那般严肃、庄重，却很有生活温暖的气息；也有的是在小镇的路边，门脸不大，房舍不高，多是方便来往的司机。据说，当地冠以“汽车旅馆” 的一个重要条件是这样的旅馆是允许入住的人自己做饭。尽管历史背景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但作为人，其很多共性还是相通的。

我为自己在异国外帮有这个发现而惊喜好长一段时间，甚至觉得如果有时间作为一个文化现象专题研究，也定然会有收获的。

本来，我的记忆力习惯是对语言话语的记忆胜于形象画面。可这一次却相反，那晚车把式们说的什么我不大记得了，可那两面大炕，那燃烧着红红旺火的炉子，那七拐八拐的黑色铁皮炉筒子，那一群鲜活热烈的红脸汉子……总在我的记忆当中，以至后来，我欣赏梵高的名画《吃土豆的人》总还能想起大车店那些伙计聚在一起的画面，只不过，梵高那些“吃土豆的人”太猥琐，而我记忆中的那些人虽粗俗却身强力壮，神情昂然……

多年以后，我竟然落脚在这个小城生活了。有一天傍晚，我一个人去找寻那个大车店。胡同我是找到了，但那栋大车店的平房已不见了，我也搞不清确切地址了，就一个人在那一片记忆中的大概位置上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