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田园之祖，谢灵运是山水之祖，陶谢并称，为后代山水田园之圭臬。然而陶之名篇名句俯拾皆是，谢则有句无篇，有句也仅“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为人所知，将此句置于陶之诗句中，似乎也仅能列于末流。谢灵运又曾自诩独得一斗之才，仅次于才高八斗之曹子建，贵为天下第二。为此，我一向以为谢灵运就是个徒有虚名的狂妄之辈，愧与五柳先生同列，枉为谪仙人李白所敬仰。

证有才易，证无才难。你没有全面了解这个人，怎么能对人家妄加贬斥呢？读谢公诗文，想见山水鼻祖之为人。谢灵运熟读三坟五典，又精研佛学，诗歌和书法被宋文帝刘义隆称为“二宝”，远近钦慕，名动江左，被时人誉为“元嘉之雄”。大诗人兼大学者，古今罕有。惟有满腹经纶，写诗作文才能援引《易》辞《庄》语，化用《诗经》《楚辞》，而句句用典，又不免晦涩呆板。如“解作竟何感”一句，意为雨后有什么感想呢？“解作”出自《周易·解卦》“天地解而雷雨作”。此等选择易卦入诗，诗句实如天书隐语，难怪谢山水鲜有名句传之后世。读谢公诗文之难胜似啃钱钟书先生之《管锥编》，储量太过丰富，实非寻常之辈所能挖掘。

谢公之诗是精雕细琢作出来的，尽显奢华富丽；陶诗则完全出自本色，天然生成，无斧凿之痕迹。写诗不是做学问，单就诗人而言，陶渊明完胜谢灵运，这一点历史已然做出了中肯的评价。东坡先生最爱陶渊明，以为其人其诗自古无人能及。

陶谢同生于晋末宋初，皆为名门之后，差别之大首在性格，生平经历也至关重要。陶渊明的曾祖陶侃虽然贵为公爵，而其祖父乃庶出，传到陶渊明时家境已在小康之下，辞官回乡后力耕于南山之下，几年后又遭遇火灾，一度无处栖身，把船倒扣以遮风雨，两年后才移入新居，虽“弊庐何必广”，也已欣然忘忧矣。谢灵运是淝水功臣谢玄的嫡孙，谢父早亡，小谢直接袭封祖父的康乐公爵，高官厚禄，富贵不可言，回乡营建别墅精舍，出游则专访无人涉足之幽峻岩嶂，从者动辄数百人，伐木开径，如山贼扰乱。陶渊明只能诗酒田园，谢康乐所不屑为也；谢灵运之山水诗奇险深曲，陶五柳所不能为也。

陶渊明羞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著《归去来兮》；谢灵运自恃才堪权要却不受重用愤而归乡，作《山居赋》。二人都有归隐之实，却也都胸怀“猛志”。无奈，陶渊明籍籍无名，寂寞寿终；可叹，谢灵用心有不甘，招致杀身之祸。

朱光潜说：陶潜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反驳道：陶渊明正因为并非“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静穆的外壳包裹着一颗不静穆的心，谢灵运也是如此。陶谢二人无论静穆与否，都是那个文采风流时代的最璀璨的两颗巨星。

            2023年3月1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