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之恨缘
(2022-11-24 18:04:52)1927年1月11日,当时任职厦门大学的鲁迅先生去厦门市中国银行取款,汇单收款人为“鲁迅”,而鲁迅签名“周树人”,银行职员要求鲁迅本人来,鲁迅说自己就是鲁迅,银行不认可,于是双方大起纠葛。后由商务印书馆出面担保,纠葛才得以解决。
今日我们已无从考证身材弱小、头发直竖、二目如电、操着一口绍兴口音的鲁迅先生当时是怎样大闹银行的。可以由此推知的是,鲁迅当时在社会上的影响还不是足够大,堂堂厦门市中国银行竟然不知文艺界大名鼎鼎的鲁迅,当然就更不知周树人何许人也。还可以推知的是,自己证明自己就是自己历来就是一件能难倒英雄汉的事情。
那么,鲁迅是鲁迅自己吗?答案是肯定的。如果评选中国历史上最具个性且活得最像自己的伟人,我以为鲁迅先生大概可以排在第一位。嵇康的骨头硬度似乎可以和鲁迅有一比,豪迈如李白、苏轼,都曾有过屈从低头的违心之举,而鲁迅先生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字眼,他的言行和文章自始至终都如他冷峻严肃的面孔一般犀利深刻,没有丝毫的矫饰。然而,鲁迅先生一生却并非主要为自己活着,而是为了家庭和睦亲人幸福,为了唤醒沉睡的民众,为了给战斗者呐喊助威,为了中华民族的救亡和启蒙,他的人生有爱也有恨,爱中大半还是恨。那么,鲁迅先生满腔的恨究竟来自哪里呢?
除却十三岁前快乐富足无忧无虑的时光,除却四十五岁后品尝爱情滋味,享受为夫为父的天伦之乐,三十多年中,鲁迅的头顶始终阴云密布,用他日记中常用的记天气的一个词就是“昙”,鲁迅的太阳躲在了云层的后边。为此,鲁迅一度自暴自弃,不修边幅,抽烟酗酒,早年就患有严重的肺病,还失去了几乎满嘴的牙,去诊所看病成为他读书写作之外的第二件大事情。
鲁迅是周家的长子,他爱自己的母亲,而母亲却强行配给他个女人,剥夺了他主动追求爱情幸福的资格;他爱自己的兄弟,一手将二弟带成了名教授名学者;为了母亲和两个兄弟,他又在北京买了一所大宅子,希望一大家子能和睦共处;可是二弟周作人竟和他反目成仇,并将如父亲一般的兄长逼出了家门。如果说从小康跌入困顿后乡人亲戚的冷遇让鲁迅感到了世态炎凉,如果说愚昧的国民让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果说黑暗的现实让鲁迅愤怒批判,如果说危亡的民族让鲁迅呐喊战斗,那么家人的“回报”则让鲁迅把这一切不如意熔铸成了恨,于是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就出现了鲁迅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绝品,众多的偶然的不幸成就了一个必然的伟大的灵魂。
因为爱,所以恨。因为恨,所以批判更深。批判中有同情,更多的是冷嘲热讽、无情揭露,在鲁迅的文字里,奴性、肮脏、伪善等一切的民族劣根性都无所遁形。鲁迅骂一切不直之事,骂不直之事必然要牵扯不直之人,和鲁迅叫阵对骂的不直之人一个个都败下阵来,一则他们骂阵的文笔不及鲁迅,二则他们以一己之私心对鲁迅之公义,所以这些人败下阵来后大都沉默无言,有的甚至还为此而有所改变。鲁迅的愤怒之笔直刺中国的心脏,一盆盆的冷水泼醒了昏睡的老大帝国的一些神经细胞。
一个被阴暗包裹的人能活下去必须有强大的意志力,或许也得有贵人相助。鲁迅的贵人是蔡元培,甚至可以说,没有蔡元培,就没有后来叱咤风云的鲁迅先生。蔡元培把鲁迅带到了北京,鲁迅在北京成为新文化巨匠,同时也成了一只让众多人生畏的刺猬。鲁迅离开北京,又在一年之内到厦门和广州得罪了两批人,最终落脚上海,又是蔡元培为鲁迅谋得南京政府大学院特约撰述员的挂职美差,月薪三百元。在大上海,衣食无忧的鲁迅可以自由撰述,尽情批判,将其刀笔刺杀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成为文坛领袖,凝铸为民族魂。贵人蔡元培可以扶助鲁迅走向伟大,却救不了鲁迅的命,五十五岁的鲁迅先生带着也许永远也泄不尽的批判和愤恨,闭上了他那犀利如电的眼睛。
鲁迅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天,周作人带着一本《颜氏家训》走上了北大的课堂,他给学生讲其中的《兄弟》篇,下课时还没有讲完,他对学生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学生见周作人脸色幽黯,不哭,没有泪,但眼圈是红热的,他的悲痛和忧伤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周作人对失和的亡兄有爱,有愧疚,还有至今也许永远谁也说不清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