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3年，三十六岁的苏轼正在杭州通判任上。这年夏天，忙于公务的杭州市副市长偶染小疾，某日去祖塔院消遣散心。苏副市长卸去俗务，身着葛衣道袍，倍感清凉，嗅到路边园圃中李子和黄瓜的香味，喝着山中甘冽的泉水，在寺院中悠闲地散步，还美美地睡了午觉。苏大学士格外享受这份因病而得的闲暇，深感安心才是医治一切疾病的良方。

六七年后，苏轼因诗获罪，被贬黄州，成了无官一身轻的东坡居士。东坡居士就在这低谷中悟透了人生，活出了潇洒，从一个名人走向了伟人。后来苏轼又多次被贬，皆能随遇而安，将他的潇洒人生活到了所到之处，感染了他身后的历史。正如他自己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天涯何处不家乡？安心是医病的良方，快乐的泉源，甚至是走向伟大的必备条件。这样的心境，一半是天性，一半在修为。

“安心”这道良药不是苏轼首创，却被苏轼服用到了极致，空前绝后，难能有二。旷达之人也总是能从东坡先生那里汲取养料，在人生绝望之时又焕发了生机。三百年来最有学问的陈寅恪先生，在五十岁的年龄里，双目失明了。眼疾固然和看书过多用眼过度有关，却也因战争耽误了治疗：陈先生1937年在北平右眼患疾，无暇医治而举家逃难；1939年欲应牛津大学之聘，顺便到英国医治眼疾，又因欧洲烽火突起而作罢；1944年又左眼失明，在成都华西医院医治无果；1945年战争结束，赴英国医治无效。

“四海兵戈迷病眼”啊！“天其废我”耶！“余生成废物”啊！五十多岁，一个学者最好的年龄，身为大学教授，双目失明，如何看书！如何教课！如何写作！“若忽然全瞽，岂不大苦，则生不如死矣。”陈先生在给好友傅斯年的信中如是说。“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设祭尊亡翁。”双目失明一年后的生日，陈先生写诗如是言。

学贯中西的陈寅恪先生自然能参透人世间的各种苦难，它集东坡前辈诗句，给自己写了一副对联：闭目此生新活计，安心是药更无方。此后二十多年中，陈先生从未离开学生和课堂，并在秘书的帮助下，完成了包括《柳如是别传》《元白诗笺证稿》在内的海量珍贵著作。1965年元旦，陈老先生还即兴吟诵：虽不能观犹欲视，无边春色到炎州（广州）。

当然，再好的药也抵不过人祸。最是文人不自由，一生治学秉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陈寅恪先生必然躲不过那场浩劫，屡遭摧残后，于1969年10月7日含恨离世。

我深深叹服苏、陈两位先生的人品和学品，亦和一联：惟安心可治百病，叹闭目须觅新生。

         2022年3月14日 星期一

附：

苏轼《病中游祖塔院》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

闭门野寺松阴转，欹枕风轩客梦长。

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

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陈寅恪先生集东坡诗句联：

闭目此生新活计，

安心是药更无方。

后学晚辈和联：

惟安心可治百病，

叹闭目须觅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