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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2014年1月作品

(2014-04-05 20:18:45)

 

 

 

  

  賀 

  董橋

  2014-01-05 

 

總是十二月十日前後收到姬娜的賀卡,年年這樣,許多年了,很寧靜的雪景,很真摯的絮語,收尾簽了名畫上一顆心。電郵和手機的年代沒人再寄聖誕新年賀卡了,她說我們是舊派人,偏偏講究手札,講究親筆書寫的祝福,坊間好看的傳統賀卡漸漸少了,再過些年也許乾脆自己畫了找人印。姬娜愛烹飪,愛女紅,愛畫畫,書房裏一幅油畫一幅水彩都是她畫的,油畫畫橄欖園,水彩畫小鎮街景,水彩畫得比油畫好,錫耶納一位畫家教的。她的經歷像小說,不難寫出一個中篇。〈橄欖香〉裏我寫了但丁寫了她,只寫一點點,她看不懂還執意要我寄一本文集給她,要我在寫她的那篇篇首簽名給她留念:「這個世界上有一本印滿中國字的書寫了我,」她信上說,「那是托斯卡納一個意大利女子最意外的禮物。」姬娜比她先生但丁年輕三十歲。但丁去世多年,她不回家鄉西西里島,也不聽從先生心願進城重開餐館。她說她情願守着托斯卡納的老宅院和橄欖山和墓園。有一年姬娜賀卡上說但丁在天上從來記得照顧她,橄欖年年豐收,伙計盡力盡心,她的生活安穩,無牽無掛:「等到有一天我在但丁身邊長眠,這一生也算有了寧靜的結局。」閱世如流,宅心仁厚,知人禍福,口德高尚,我喜歡姬娜媚曼而不媚悅,關念而不關預,戴立克說想起她的時候她在,忘記她的時候她不在,這樣體貼的朋友一輩子遇不到一兩個。但丁業餘賣古畫賣古書賣的是英國和歐洲的曠世絕品,戴立克和我都買不起,偶爾介紹外地豪客做了幾宗買賣,但丁每回不忘算出佣金給我們,我們從來不收,老先生起初不高興,久了也就釋然,手頭漂亮的小版畫小藏書票隨便我們拿走。朋友中李儂倒是從但丁手裏買了一套楊格Colonel G.F. Young寫的梅迪契家族史《The Medici》,一九○九年初版,楊格簽名題字送人,很珍稀,也很貴。那套書李儂珍藏二三十年,前兩年拍賣高價成交,楊格親筆長題文獻價值高,聽說是美國藏書家買的。梅迪契家族興衰故事早年在但丁家裏聽了一些。統治佛羅倫薩和托斯卡納的意大利豪門,黃金無數,權力無窮,家族名人羅倫佐日記中說,佛羅倫薩政經形勢一片契機,政權在握,不難富裕。但丁深信托斯卡納地靈人傑,梅迪契家族從農民躋身貴族是天意。姬娜倒說不是天意是人為,十四世紀歐洲經濟大蕭條,梅迪契家族不擇手段,趁亂謀財,走險致富:「不出幾年,孫子輩強奪政權,處處買官,禍患連連。」她說到了喬萬尼接手,作風更狠,滲透銀莊,賺取利潤,重振家業。他的大公子科西莫成了佛羅倫薩無冕王朝締造人,小公子羅倫佐更是第一位世襲公爵。科西莫甚至發動家族銀莊接管教皇財政,教皇皮亞斯二世和他狼狽為奸,賜給他托爾法明矾礦開採專利權,一夜之間又成了首富,整個家族一手統治整個佛羅倫薩。從此,政教都歸梅迪契一家操控,教皇和比薩大主教跟他們聯手形成陰謀集團,先爭後鬥,互相排擠,梅氏家族最終籠絡民心,坐山獨大,統治權一路延續到十八世紀。姬娜說她鄙視梅迪契家族。但丁說羅倫佐用心振興藝術文化,十五世紀後半葉佛羅倫薩藝術景象空前繁盛,羅倫佐居功至偉。他是詩人,才華很高,眼光獨到,一心照顧藝術家鼓勵創作,晚年還在聖馬可公園開辦雕塑學校,看中一個十五歲學生,帶他進宮,撫養栽培,果然成器:「這個學生正是米開朗琪羅!」但丁書房裏掛着一張炭筆畫建築草圖,聽說幾經專家審核,都說是米開朗琪羅手筆,好幾位收藏家出重金跟他買他不賣,至今還掛在原處,姬娜說她會遵照但丁遺願將來捐給美術學院。梅迪契家族書室藏過的手稿但丁也珍存了兩頁散頁,說是二戰前後從托斯卡納破落望族家園流散出來的瑰寶,手稿一角隱隱認得出羅倫佐徽章水印。但丁說十五世紀末葉梅迪契家族一批善本珍本孤本都集中在佛羅倫薩藏書室,對外開放。一四九四年梅氏家族一度倒台,宮殿遭劫,財物四散,部份圖書遷到羅馬,歸了羅倫佐公子焦旺尼保管。焦旺尼一五一三年當選為教皇利奧十世。羅倫佐一位侄子朱里奧一五二三年又當選過教皇克萊門特七世,他們家的書於是又遷回佛羅倫薩,委任米開朗琪羅設計藍圖,建造館舍。一五七一年館舍還沒有竣工藏書先就對外開放。但丁說那批典籍包括一萬多件手稿,裏頭七百件年代比十一世紀還要早,是稀世的古籍抄本。李儂早年搜集許多羅倫佐資料,說他是政治家謀略家也是學問家,在別墅中創立柏拉圖學園Platonic Academy of Florence,研究哲學和古典文學出名,用新穎理念和基督教義闡釋柏拉圖主義,深遠影響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思潮。李儂還在但丁家裏買過一部研究梅迪契瓷器的書。梅迪契瓷器是梅氏家族研製的軟質瓷器,十六世紀生產,傳世的作品有長頸瓶和碗碗罐罐,也有陶瓷畫屏,聽說燒製工序受波斯和中國瓷器影響很深,看圖片藍色白色的光影其實比不上中國青花含蓄柔麗。楊格寫的梅迪契家族興衰史我找了好多年才遇到一套,一九二○年紐約第四版,美國頂級裝幀家史迪曼裝幀,上下兩冊,金花金草鑲得考究,美國書商朋友戴維說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裝幀,他在倫敦一位藏書家家裏替我接洽,李儂看過說絕佳我才出手。史迪曼裝幀作坊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享譽英美,裝幀大部頭名著尤其拿手,氣派典雅莊重,用料格外考究,手工歷久不壞,耐翻耐看。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美國另一位頂級裝幀家是布拉茲特里特Bradstreet裝幀作坊,早些年英國書商書妃替我找到一冊他們裝幀的小書,寫阿米和阿米勒之友情《The Friendship of Amis and Amile》,維廉.摩里斯從法文譯成英文,只六十七頁,印五百本,針頭燙金燙出來的花草精緻典麗,玲瓏透剔,手工比史迪曼還要細膩。是古代法語韻文故事,叙述阿米和阿米勒兩位騎士一生忠貞忘我的友誼。書妃說故事似乎源自東方經過拜占廷傳到西方,再由拉丁語版本傳進法國古典文學領域。維廉.摩里斯印刷廠印這樣的小書很有名,喬叟體字母印紅黑兩色更見古秀。摩里斯印製出版的書但丁生前集藏一大堆,戴立克說搜羅很齊全,連倫敦一位研究摩里斯的專家都歎為觀止,八十年代整批賣給法國一所美術設計學院。但丁英語說得流暢,英文寫得到家,意大利人少見,聽說早歲在倫敦讀過書,祖母是英國人。這樣的背景和修養,難怪他收藏不少羅塞蒂家族的詩稿畫作,也收藏先拉斐爾派畫家油畫素描。羅塞蒂家族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意大利裔名門,族裏人人天資非凡,精通意大利和英國的語言文學藝術,給當時英國藝文界帶來一番氣象,影響深遠。老羅塞蒂在祖國參加革命組織燒炭黨,寫了許多諷刺詩得罪了那不勒斯國王,當局宣判死刑,流亡英國,定居倫敦,和英意混血女子波利多麗結婚生了四個子女,長子是著名的畫家詩人但丁.加布里耶爾,小女兒是著名女詩人克里斯蒂娜。姬娜說但丁早年集藏不少但丁.加布里耶爾的作品,晚年都賣掉了。先拉斐爾派畫家伯恩瓊斯的畫他也喜歡,藏了好幾幅,也賣了,家裏只剩兩幅小畫:「他做生意,沒辦法不買不賣,現在想想賣得太早了些。」我旅居英倫那麼些年只結交但丁和姬娜這兩位意大利朋友。但丁是老前輩,多年討教,是老師也是朋友。姬娜和我年齡相仿,談得來,可惜我一離開英國關山遙阻難得相見。她看相算命本事大,天生的,李儂懷疑她有吉普賽血統。姬娜這回賀卡上說她老了,通靈不如從前犀利:「這樣也好,」她說,「省心,省事,夜裏睡得踏實。」這樣深奧的法力我們凡人不懂,也省心,也省事。

 

 

 

 

懂 得

董橋

2014-01-12 10:53:47 

 

冬至前三天小慶來看我,說台灣大陸忙完公務繞來香港買些禮物回美國過聖誕。是老學長老高的公子,睽違多年,滿臉風霜,一派老成,眉宇間隱約浮蕩老高當年丰神。真快,我讀完書那年小慶才四歲,台北信義路小巷裏老高家全是他的吵鬧聲,手拿蠟筆顏色筆到處畫畫,牆上畫,門板畫,椅背畫,連金農墨竹都不放過,地頭淡淡畫了兩朵小花,老高嚇壞了,趕緊拿去裱畫店裁短些裝進鏡框。小慶說那幅金冬心至今無恙,還掛在美國他父親書房裏,書畫市場紅火,朋友都勸父親送去拍賣,父親說是爺爺留下來的傳家寶,不捨得。那幅畫小慶手機裏存了照片,他打開給我看,真好,題識很長,墨光鑑人,金農的神品。鄭板橋畫竹一枝一枝瘦骨嶙峋,金冬心畫竹愛用濕筆,竹葉偏肥,稍帶黑暈,筆力像石濤。《冬心畫竹題記》自序說:“年踰六十,始學畫竹,前賢竹派,不知有人。宅東種植修篁約千萬計,即以為師。”金冬心的梅花其實更可喜,一圈一圈圈出清白乾坤,聽說代筆多,假的多,我不敢要。我也喜歡他的漆書,可靠的好像也少見,也不敢要。他的詩尤其好,句句清新,一點古人乾屍影子都沒有,了不得。張大千珍藏金農一幅墨竹,宋紙本,題了七絕一首:

 

雨後修篁分外青,蕭蕭如在過溪亭。

世間都是無情物,只有秋聲最好聽。

 

四十多年前沈茵的舅舅收進大風堂舊藏金農墨梅一幅,畫好詩好,還有張大千藏印,標價貴,買不起,錯過了。舅舅東京買回來的冬心花果冊頁倒歸了父執張作梅先生了。張先生是大詩人,也迷冬心韻語,主編《中華詩刊》,總編輯室長年掛了一幅金農漆書,橫披,不大,精極了。金農字壽門、司農、吉金,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心出家盦粥飯僧。仁和人。仁和是今日杭州。乾隆元年荐舉博學鴻詞科,入京未就而返。嗜奇好古,收金石文字千卷,與印人丁敬相交。精鑑賞,善別古書畫真贋。工隸書,落筆樸厚,楷書自創隸意,號稱「漆書」。也能篆刻,得秦漢法。詩歌出語不同流俗。五十歲才從事於畫,涉筆即古,脫盡畫家之習。寫竹師石室先生。畫梅師白玉蟾。鞍馬、佛像人物、山水、花果佈置幽奇,點染冷僻,非復塵世所覩,意為而已。是揚州八怪之一,生平好遊,妻亡無子,遂不復歸,客揚州最久。卒年七十六。記得老高說早年他學校裏有一位國文老師研究金冬心題畫詞句,課餘愛讀幾段給學生聽,老高抄錄了好幾段說寫得真好,贈鄭板橋那段最有名,長題收尾說:“余仿昔人自為寫真寄板橋,板橋擅墨竹,絕似文湖州,乞畫一枝,洗我滿面塵土可乎?”文湖州正是宋代畫人石室先生文與可,元豐初年知湖州,未到任而死,人稱文湖州。善墨竹,姿態瀟灑,疑風可動,是湖州竹派鼻祖,鄭板橋畫竹像他。上個月我在坊間偶得紅木小圓盒,刻鄭板橋竹石,題“石如叟,竹如孫,或老或幼皆可人”,盒底刻簽名「板橋」二字。木盒當是清季刻工,板橋的畫和字都刻得傳神,幸虧不是紫檀,便宜。小慶看了喜歡,說他也集藏明清文房木器,都六七十件,連他父親老高愛玩的幾個筆筒都歸了他:「早些年美國各地東方古玩店還找得到幾件,大陸台灣也多,這幾年沒有了,都成奇貨,拍賣會上炒得高高的。」我說容我先玩玩,下回他再來送給他。金冬心刻過一方印章「不可居無竹」,我們愛木器,不可居無木。冬心印跋說:“居無竹,食無肉,無竹長俗也,無肉長瘦也。是日西廊分種七竿,適有人餉豚蹄者,予得飽肉,坐於中,刻此印,居然不俗不瘦之人矣。”這樣的題識絕妙,風趣,機伶,多讀心中亮堂。我的老師亦梅先生常說,中國文字藝術幾經現代文明摧殘,再不虔誠供養好詩文愧對古人。聽說張大千最心儀的畫家金冬心是一個,說「金冬心的畫畫得極其蹩腳,但是又好得不得了」。又蹩腳又大好,學問甚大,不同一般。小慶來我家那天我剛讀完馮幼衡寫的《形象之外》,寫張大千的生活和藝術,民國七十二年一九八三台北九歌出版,台灣林彥廷寄贈。馮幼衡是江西九江人,台大外文系畢業,也讀過政大新聞研究所,當過張大千秘書,在摩耶精舍薰陶了好多年。這本書請了臺靜農先生寫序,題目是〈為藝術立心的大千〉。馮幼衡書裏記張大千論金冬心作品真假寫得實在傳神,值得參閱:

記得有一回我拿了家中一幅金農的佛像去給大千先生評定,這幅畫是父親友人蕭伯伯家藏的珍品,存在家父處,因為蕭伯伯已故去,又沒有家眷,父親想,如將這張畫脫手,也可為故友立一個獎學金,我便攜了去。

那張佛像才張開不到三分之一,大千先生便道:「馮小姐,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我說:「當然是真話。」

他說:「那就不用看下去,因為這張畫既不是金農畫的,甚至不是他兩個學生代筆的。」

我說:「那怎麼會呢?聽蕭伯伯說,他家已經藏了好幾代了。」他說:「這話倒不假,」大千先生看着那張裱工已舊得褪了色,因年代久遠,顯得有些模糊斑駁的畫面,接着說:「甚至還可能是乾隆以前的畫人畫的,因為金農有名,後來的人就仿金農的字加題上去囉。」

張大千鑑定古字古畫的本事當代第一,江兆申先生親眼領教多次,每一談起,一臉崇敬。臺先生給馮幼衡寫的序文也說早年陪張大千去台中北溝故宮博物院看畫,但見每一名蹟到手,隨看隨卷隨時說出此畫的精微與源流,看畫之快,令人喫驚。馮幼衡書裏說大千先生把金冬心的畫歸為三種不同風格:一種是典型金農的畫,筆法生拙卻有濃厚的金石趣味;第二種是技巧純熟的作品;第三種是介於兩者之間,技巧比第一種好,比第二種差,既非職業畫家之畫,竟有文人畫趣味。張大千還斷定金農畫債如山,收了人家銀子常常先題好字再差人送給兩個學生項均和羅聘去趕畫。張大千說這兩個學生項均繪畫技巧比羅聘高一籌,羅聘的畫卻更有文人畫的味道。歸納這番論斷,小慶說萬一遇見一幅羅聘代筆、冬心題字的金農作品他一定買。這樣的作品沈茵客廳裏幾十年前掛過一幅,小中堂,正中三四行題詞,兩三枝梅花的枝椏遷就題詞剩下的空間婉轉生長,佈局新奇,氣氛清爽,詩和書是主題,畫倒成了陪襯了,一反中國文人畫講究詩書畫三絕的鋪排。那幅金冬心五十年代沈茵舅舅從東瀛收進來,聽說當時回巴西途經香港的張大千看過,鑑定題字是真金農,梅花是真羅聘。金農漆書的墨色學不來,馮幼衡書裏說他用的墨全是自己特製,墨上一面書「五百斤油」,一面書「冬心先生」,寫出來的字黑極了,大千先生說:「冬心先生的墨色之黑,只有黑炭可比。」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裏收了金冬心五百斤油墨,汪節庵製,背面題「乾隆丙午年造」,也摹冬心的字。黑炭黑色板滯,金農的墨色倒是格外潤澤,馮幼衡說「這個巧妙大千先生到現在也沒能懂得。」金農用的毛筆張大千也猜不透「用的是啥子筆」。藝術講究創意。藝術家詩文書畫創意無窮,獨步藝壇,終於不朽。小慶說中國現代畫家他喜歡張大千,喜歡齊白石,喜歡傅抱石,讀完書出外做事省吃儉用買了這幾位大師幾幅小品,滿足了。他說溥心畬他也收了四五張,迷的是溥先生筆下傳統文人風味,創新不多,擬古到家,同一輩畫人誰都學不到溥先生盎然的古意和脫俗的清貴:「畢竟是王孫!」小慶說他父親和我是同代人,五十年代尾到台灣讀書的書生,算是最後一葉扁舟上的渡水人:「你們當然懂得溥先生的心情,」他說。「我不懂。我是渡頭上等不到筏子的人!」小慶近年常常慨嘆他生得太晚了,他老爸聽了眉頭一皺,苦苦一笑,寫了八個字給他:「因為懂得,所以無語」。

 

 

 

  夜 宴

  董橋

  2014-01-19 

 

隨堂主人李大哥宴客,知交三五,葷素精緻,大嫂釀製的米酒清香潤口,跟古早台灣鄉下喝的一樣,很親切。大哥說剛去了一趟台南,還去了梅嶺賞梅,看照片漫山梅樹迎風開花,有白梅,有紅梅,真漂亮。早年在台南讀書我去過梅嶺。記憶中梅嶺和關子嶺很近,隔着山巒,隔着深谷,遠遠相望。山鄉路上還有一些檳榔園,都是農家種的,園邊一二小飯館也好吃。大哥說梅嶺如今是旅行勝地,遊人多,今年寒流來得早,梅花開得也早,山上山下一片幽香,春節前後是賞梅旺季,交通比幾十年前便捷多了,開車走國道三號官田系統,台南玉井搭綠線二十二也方便。他說文川古梅庭園咖啡館的梅香鬆餅最有名,不用蜂蜜用梅醬,甜裏帶酸,很好吃。幾株百歲古梅大哥都拍了照片,枝椏虬勁,很蒼老,像國畫。記得沈茵台南老家也養過兩株古梅,是沈老先生請人到梅嶺買的,種在大瓷缸裏,年年深冬早春都開花。那時候台灣冬天好像比現在冷,長長的寒假寒得要命,深宵到學校門口吃兩碗山東老鄉湯麵加兩個滷蛋才稍稍暖和些。偶爾沈老先生精神好叫我們到沈家吃餃子禦寒,那是冬天裏的春天了。老先生愛寫字,愛畫梅,對着後園那兩缸梅樹寫生。他說宋詩林和靖那首〈山園小梅〉那麼有名,說到底得力處只在第三第四句一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他寫梅花的一些韻語也看不出好在那裏,幾乎枉費了「梅妻鶴子」之美稱。即便是疏影一聯,明代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四說,五代人江為原有「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林君復改二字為疏影暗香以詠梅,遂成千古絕調」。沈老先生愛說詩文傳世不傳世離不開時也,運也,命也,古今皆然,中外一樣。老先生那幾年潛心研讀《本草綱目》,搜集明代醫藥學家李時珍生平許多資料,談天經常談到李時珍和農民漁民樵夫藥農鈴醫交往討教的故事,說中國歷代醫家從來學不到李時珍那樣的臨床實踐精神,中醫學不能與時並進是醫者不求上進之過失。老先生談《本草綱目》我和沈茵都愛聽。他談李時珍的《瀕湖脈學》和《奇經八脈考》我們聽不懂。他說李時珍的《命門考》失傳最是可惜:「《命門考》猜想比同樣失傳的《五臟圖論》和《三焦客難》更重要。」沈老先生晚年多病,久病成醫,我們幾個同學傷風感冒老先生把一把脈吃一帖藥很快痊癒。古老的歲月,簡便的安身,沈家後園種植的菜蔬瓜果沈老先生說每一樣都治得了病痛,養得起康健。沈家廳堂上兩幅小畫我至今難忘,一幅是溥心畬的采蓮圖,一幅是張大千的蔬果圖,扁扁短短的小手卷,都裱進鏡框裏,很雅緻。老先生說蓮花蓮葉蓮子蓮心蓮蓬都可入藥,清涼詩意,跟大千先生筆下那些蔬菜瓜果一樣澹泊,一樣祛毒。那兩幅小手卷老先生下世後沈茵帶去台北一直掛在她的卧房裏。溥先生畫采蓮圖真是細緻極了,設色也講究,題識又長,南渡前作品,江兆申先生看了彩照拍案稱絕,說再貴也想要,無奈沈茵不肯放手。李大哥隨堂珍藏的采蓮圖是鄧芬畫的,也好看,也細緻,跟溥先生那幅一比遜色了。那天隨堂偏廳新掛的一副七言楹聯倒是絕佳,晚清老裱工,上款紹嵋大人方家雅屬,下署松韻館主,鈐印數枚,楷法清健,五分衡山居士神采,上聯「名士青山千日酒」,下聯「故人紅豆兩家鐙」,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二〈紅豆〉一則引錄過,說是姚古芬寫贈葛秋生,上句豪宕,下句情摯。李大哥說五十多年前台北冷攤上找到,那天是除夕午後,天快黑了,攤主生意蕭條,趕着回家,一口很低的價錢成交。五十年前台北舊書店舊書攤常常遇得到破破舊舊的老字老畫老照片,都是清末民初小名頭作品,我常去,老穆也常去,我們愛找工楷小字小品,有幾件寫得幾乎不輸溥心畬,真難得。聽高陽先生說當年《徵信新聞報》一位記者先生冷攤上找到一幅王夢樓條幅,絕真,絕精。坊間王夢樓歷來贋品多,真蹟少。隨堂席上章大叔說他珍藏一副王夢樓小對子,手機裏按出來傳閱,李大哥細看了說還是不可靠。那天晚上話題來來去去說不完的是《兩般秋雨盦隨筆》。我們上了年紀的人都讀這部雜錄成長。還有《閱微草堂筆記》。還有《越縵堂日記》。張伯駒先生《素月樓聯語》卷一〈故事〉引用好幾段《兩般秋雨》,有一段說嘉慶中有曹姓人為彭澤令,其友贈一聯云:「二分山色三分水;五斗功名八斗才」,一切官地,一切姓,運典巧恰。章大叔記性最好,書上這些瑣事瑣語過目不忘,順口引述。聽說他集藏幾十種《兩般秋雨盦隨筆》,道光十七年振綺堂刊本都有。銅活字本和上海掃葉山房石印本也有。民國初年文明書局叢刊本更不必說。梁紹壬字應來,號晉竹,錢塘人,生於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年,卒年不詳,推算是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年以前,一生學問靠這部《兩般秋雨盦隨筆》傳世。章大叔是紹興人,在台灣做了幾十年生意,晚年移居美國,這兩年又長住台北,跟李大嫂娘家是姻親,這趟去了江浙繞來香港看望李大哥一家。大哥說大叔愛藏石章,壽山石昌化石青田石滿滿幾個木箱,老清朝老民國名家刻的不少,陳巨來幾枚精品都在他家裏。大叔悄聲告訴我說他珍藏丁敬一枚閒章看來是真的,刻得極佳,老芙蓉石頭也漂亮,吩咐我改天到台北去看看。丁敬跟金冬心來往甚密,是西泠八家之首,和文彭、何震各樹一幟。何震刻的印章我老師亦梅先生生前珍存一枚,丁敬的我沒見過。丁敬是錢塘人,仕途不成,隱市賣酒,書法很好,也畫畫,寫梅寫蘭寫竹都具面目,六十年代杏廬先生家掛他一幅扇葉,畫梅,很蒼秀,帶金石氣。石章早年我們都玩,海那邊破四舊砸文玩,案頭清供都流來了香港,清代老石章一大堆,大雅齋老先生門路多,天天大大小小收進不少,午後上二樓總會看到他坐在大案前亮燈細心摩挲,挑選一兩枚不難,也不貴,日子久了我集存了一些,閑來把玩真是滿匣子舊夢了。章大叔說那些年他在台北古玩店買到的石章也說是香港流過去的,說不定也是大雅齋老先生經手。老先生那些年確然常到台北出貨進貨,溥心畬秋園雜卉冊頁正是他在台北替我找到的。前兩天我在鍾氏兄弟畫廊覓得一紙張照臨八月帖、雪寒帖和蘭亭敍殘頁,寥寥數行,老氣橫秋,李大哥囑我帶去給他看看。張照華亭人,字得天,號涇南,又號天瓶居士。康熙進士,雍正年間官至刑部尚書,書法深被宸賞,張照逝後乾隆下令摹勒他的墨蹟搨了法帖,說是學書典範。諡文敏。張照是清宮書畫收藏目錄《秘殿珠林》和《石渠寶笈》的首席編纂者。他的書法初學董其昌,繼入顏真卿和米芾,臨米芾曹植元會詩乾隆皇帝寫了跋語,說張照此書「用筆雄勁,神采煥發,真能得南宮三昧者」。乾隆還說張照「書有米之雄,而無米之略;復有董之整,而無董之弱。羲之後一人,舍照誰能若。即今觀其蹟,宛似成於昨。精神貫註深,非人所能學」。難怪《清國史館張照本傳》說張照「一生所受主知可稱特達」,「寵冠流輩」,是乾隆最為鍾愛的本朝書家。台灣故宮博物院新出《十全乾隆》收了張照這冊臨米之作,李大哥找出來核對,說氣勢非凡。聽說張照也畫蘭畫梅,還畫白描大士像,落筆簡潔,法相極佳,可惜只活到五十五歲。隨堂夜宴深宵散席,我和章大叔同車下山,他住的客棧離我家近。寒流乍到,滿街冷風,大叔想起名士青山,故人紅豆,說是世道澆浮,酒不妨少喝,燈亮着就好。 

 

 

 

  消 息

  董橋

  2014-01-26

 

 

李儂說的那位老尼克我不認識。跟她住在倫敦同一區,樓下舊書店,樓上是住家,這些年她替我買的幾本老書都是老尼克的舊藏。李儂搬進城裏住才兩年,這兩年我沒去倫敦,她的新居只看過照片,地點方便,佈置典雅,倫敦時麾人的懷舊寓所,看來比從前郊區的小洋房還要古典。這陣子她抱怨倫敦冷,抱怨電費貴,天天躲進圖書館取暖。她說看書倒是看多了,筆記記了好幾本,躭擱多年懶得找的資料也找齊了,學問似乎撐得飽飽的。「真不中用,」她說,「從前天再冷雪再大一點不礙事,繞了幾個彎,老了,一塊厚毛毯一杯熱咖啡比情人還深情,離不開。」她說老尼克七十幾快八十,聖誕節回蘇格蘭老家不回來了,說是兒子很快過來看看舊書店,做不做下去老頭不管了。李儂說老尼克一生迷戀華盛頓.歐文,買賣歐文著述誰都沒有他多,家裏還藏着一批簽名本和一些手札,李儂悄悄哄他賣出三五件,去年還替我買了一本《舊時聖誕》,一八八二年選本,皮畫封面講究得不得了。歐文散文我偏愛,說是「美國文學之父」,其實文風歐洲氣息濃,思想欠深刻,觀察最細膩,下筆從容,造句抑揚,筆觸淡,情趣多,聽說一生喜歡費爾丁,喜歡史特恩,喜歡高爾史密斯,喜歡司各脫,連文氣都像,《見聞札記》裏隱約藏着他們的影子。歐文從小消受溺愛,不上大學,在霍夫曼律師事務所學法律,跟霍夫曼漂亮的千金相愛,到處遊歷,當了律師不忘寫作,寫《雜拌》,寫《紐約外史》。到英國得司各脫鼓勵《見聞札記》一舉成名,足迹遍佈德國、奧地利、法國、西班牙。夏濟安先生歐文一生三個階段:一七八三年到一八一五年是摸索時期,到處謀職,興趣廣泛;一八一五年到一八三二年旅居歐洲十七年,文名鼎盛,是著名懷舊派浪漫作家;一八三二年到一八五九年文豪地位穩固,專心撰寫歷史與傳記。歐文清貴,晚年出任駐西班牙公使四年,一八四六年定居紐約州塔里敦,一八五九年七十六歲下世。他的《李伯大夢》和《睡谷野史》是西洋讀書界代代傳誦的故事:

他以豐富的幽默感欣賞人性的怪誕,他以各種不同的角度觀察世界;他從來不把自己或社會看得太嚴重;他的文章在拘泥形式和不拘形式之間維持着巧妙的平衡;雖然嚴格講來,這不能算甚麼新發明,卻也是他獨創一格的作風。

夏濟安先生的評價跟老尼克的評價一樣,都說歐文功力深裏求淺,平淡中顯露不平淡。文章寫到這層境界不容易,性情如此,天份如此,學問經營未必是關鍵,老尼克說稍稍瀏覽歐文生平信札,不難看出他的率真才是他文筆的亮點。藍姆、愛默森都是文章大家,滿腹珠璣,學問過份淵博,人情過份練達,下筆天衣似的,傳世名篇贏得了敬重贏不了親炙。中國近現代名家藍姆、愛默森也不少,一位前輩從前常說矯情者多,真情者少,連李漁李笠翁的《閑情偶寄》他都嫌「閑」得造作。前輩似乎偏愛袁枚袁子才之率真,閑談間兩次引述小倉山房尺牘裏的一番戲言:

 

枚平生愛詩如愛色,每讀人一佳句,有如絕代佳人過目,明知是他人妻女,於我無分,而不覺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此隨園詩話之所由作也。

 

前輩說袁子才這樣的遐思,華盛頓.歐文也許一讀莞爾。前輩一九六三年在倫敦觀看經典展覽,標榜《Printing and the Mind of Man》,臚列印本,闡發人心,說是展示西方五百年科技、哲學、文學典籍四百二十四種,版本學家約翰.卡特和柏西.繆爾逐部撰寫評介,轟動一時。這些評介和展覽圖錄一九六七年編印專書,書名也叫《印本人心》,我在前輩家翻閱一遍,編得真好。這部大書我找了好久找不到,依稀記得李儂珍藏一部,說坊間再也看不到了。去年仲秋美國書商朋友大維替我覓得一部,是都柏林書籍裝幀名家費思.姍農裝幀。費思四十多年前我在倫敦書展上見過,娉婷嫻靜,有點靦覥,跟她裝幀的書封一樣清淡典麗,一心求細緻,求書卷氣。李儂跟她很熟,是老師也是至交,一聽說我在美國找到她做的這部書趕緊勸我買下,說她老了,七十六了,做不出這樣細緻的手工了。費思告訴李儂說一九七四年她替藏書家梅杰.史鮑佛斯裝幀這部《印本人心》,還拿到倫敦參展,展完跟她的衣物行李擺進她的汽車後座竟然讓人偷走,不見了。費思說幸虧梅杰手頭還有一部,她依樣替他再做了新的,花草不變,皮色相同。我把這段故事告訴大維,大維傳了照片請費思辨認,費思看了說她分辨不出到底是讓人偷走的那一部還是她補做的另一部,說一模一樣的裝幀,事隔四十年,她真的分不清了:「反正是我的裝幀我的手工,錯不了!」這部書現在在我書房裏。費思說梅杰.史鮑佛斯聽說也過世了,生前一心搜集談書的書,講印刷講裝幀講獵書的書他都收集,好幾部名著都是費思替他裝幀的,愛書愛得要命的一位藏書家。費思說她從來不願意重複做相同的裝幀,這部《印本人心》沒辦法,弄丟了,梅杰要求重做相同的一部。李儂說費思其實很滿意這部書的裝幀,言談間流露她的構思反傳統,有新意。書的封底燙金燙黑燙出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字母一個個燙進封面排列出書名《Printing and the Mind of Man》,清楚描述印刷書籍的發展和涵義,難怪這部書聽說得過當代書籍裝幀獎。《印本人心》挑選的第一部書是一四五五年的拉丁文《聖經》,倒數第二部書是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一九三六年初版。最後第四二四種經典是邱吉爾一九四○年英國議會演辭〈雄獅之聲〉。林肯一八六三年葛底斯堡演說列為第三五一種文獻。李儂說書裏寫的這些經典和名篇都是我和她這一代人熟悉的人和事,新一代也許陌生了。真快,我在她叔叔古玩店裏買竹刻白菜筆筒那天,她叮噹一聲拉開厚厚的大門送我出去。快聖誕節了,冷風蕭蕭,街邊那排老樹都快禿光了,人行道上幾片枯葉飄進舖子裏,她雙手緊緊擁着土紅色的大圍巾說:「我叫Leonora。聖誕快樂!」轉眼四十多年,李儂花甲了,清麗的人生在歲月的卷帙裏泛黃,昏燈若夢,鬢影吹寒,這些年她惦掛的是老書裏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了,我們熟悉的欣悅和惆悵已然那麼遙遠那麼闌珊。畢竟是電腦世界數碼時代,歐文藍姆愛默森只好隱入我們書齋裏的故紙堆中。還有豆棚瓜架下的紀昀李漁袁子才。李儂說這陣子倫敦正在追念喬治時代的喬治風尚,那是一七一四年到一八三○年英王喬治一世、二世、三世、四世年代的三百周年紀念,所有那段時期的文化藝術建築都撩起一股懷舊思緒,李儂說連曼斯菲爾德伯爵的故居墾梧小築Kenwood House她都去參觀了,名家翻修,不僅恢復了舊觀,房子裏的家具擺設也都展現典型的喬治風尚。曼斯菲爾德伯爵是英國王座法院首席法官,他審判的三個案件奠定了他公正廉明的司法典範。一七八○年反天主教暴亂時期,他的房子和書庫給燒毀,議會也大受衝擊,他卻宣判叛亂領袖喬治.戈登爵士無罪。新聞記者約翰.威爾克斯發表文章抨擊時政,下議院認為煽情誹謗,曼斯菲爾德不顧公眾喧嚷和王室施壓,根據正當程序釋放那位新聞記者。第三件案件牽涉一名從美洲殖民地逃到英國的黑奴,曼斯菲爾德的判決判定黑奴不必強制遣返殖民地。Kenwood House中譯墾梧小築我猜想桑簡流先生一定沒有異議,他討厭譯成肯渥特,嫌譯音空洞,一點不像室名齋號。曼斯菲爾德那所公館買進來的時候並不大,House譯小築也許貼切,猜想夏濟安先生也會這樣想。桑先生從來推崇夏先生的譯筆,說夏先生譯歐文譯霍桑最講究,英文理解精準,中文詞匯豐富,句句呼應,真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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