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日子（二）

    我在父亲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能动，就那样直直地躺着，就是腿动一下也需要别人帮助。父亲好像全身每一个关节都疼，动动他的任何部位他都会显得非常痛苦，曾经那么坚强和自尊的父亲已经没有任何尊严地任人摆布。

    我们最后给父亲换的这个护工在圈内很有名气，虽然要价比前一位高出一倍还多，我们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他。父亲在他的照料下减轻了许多痛苦。在这位张姓护工到来之前，每次给父亲稍微擦洗一下身子或者翻动一下就要我们起码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每次都会把父亲弄疼。张师傅到来之后，全然不让我们插手，说是我们弄的不好，他每天24小时守在父亲身边，我每次看着他那么温存地给父亲擦洗身体，那么专业地轻轻地就能恰到好处地搬动父亲，真的对他万分感激，我只有跑到超市去买一些吃的用的送给他，每次他都要推辞好久。我和弟弟弟媳都称他为“张哥”的这位57岁的男人干净整洁，其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装修业，他和老伴同在医院做护工，而且只照顾垂危病人，这样挣的钱多，他让我多次想起“行行出状元”这句至理名言。

     父亲很喜欢这位护工，在他精神好些的时候，他会主动和这位“小张”聊天，张哥不仅是护理父亲，在父亲想聊天的时候他就不睡觉陪着父亲。有一个晚上，父亲有了精神，竟然和“小张”聊了几个小时，他不但给人家讲了许多他年轻时打仗的故事，还说他出院之后要把“小张”带回家。晚上没睡成觉的张哥第二天告诉我这些，我强忍着眼泪说：“爸爸恐怕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是的，也许父亲根本没有做好离开我们的准备，我能够感觉到父亲非常留恋生命。父亲会整夜双眼盯着他挂的吊瓶一滴一滴地滴，当我哄劝他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他会说，他怕瓶子的水滴完了，他要看着。我只好说，我帮你盯着瓶子，父亲看见我眼睛不眨地盯着瓶子，他才会放心地把眼睛闭上。父亲会大口地主动地用吸管吞咽浓浓的中药，我曾经以为这药可能不是很苦，我自己用舌尖舔了舔才知道那些中药又苦又涩非常难以下咽。只要父亲身边没有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父亲就会不放心。父亲坚决不让给他吸痰，在做了CT检查之后得知肺部有积水，父亲多次声明不要给他抽水。所以，我给小弟媳也多次表达我的意见，不要给父亲做那种痛苦的治疗。但是，等我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让我肝肠寸断接受不了的场面。

    我是28号凌晨接到小弟的电话，28号中午赶到了父亲的身边。我推开了病房门，父亲头比身子还低地仰卧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最恐怖地是父亲被人撬开了嘴巴，已经变形的嘴里硬硬地插着比鸡蛋还粗的管子，父亲的全身包括头甚至眼睛都不能动，但是父亲插着管子的两只手在强烈地表示着要把嘴里的管子拔掉。父亲的两只手，一只被和父母住在同一城市的大姐夫握着，另一只被先我赶回来的二姐握着。

    我扔掉手中的包，看着被折磨的走了形儿的父亲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违背爸的意愿！”

    二姐恼怒地扭头看着我：“怎么你一回来就吆喝？你还什么情况也不知道！”

    哦，爸，我回来晚了！我要是在身边，我就是违背所有姊妹们的意愿也不让给您上呼吸机，我不会让您受这么大的折磨！我要是在身边，我不会对您的生命抱任何幻想，我不会做这些无望的努力期待奇迹出现！我会让您安静地离开我们，哪怕缩短您的生命，哪怕落下不孝的骂名！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没有权利做任何事！

    我心如刀绞地绕着父亲的病床一圈一圈地转，我五内俱焚地在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我看着那些医护人员来来往往，我知道他们谁也不会听我的话，他们只听命于我的小弟媳。我电话接通了小弟媳，小弟媳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她说医护人员都和她保持着联系，她必须休息几分钟，我看了看时间，这会是下午1时30分。

    忽然，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见了大姐，我像见到救命稻草那样拉着大姐哭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给爸插呼吸机？爸肯定不要呼吸机，爸肯定非常痛苦，爸受不了了！”

   “呼吸机是抢救的必要措施，没有呼吸机爸就不能呼吸了。”这位和父母同住一个城市的退休老中医比我理智了许多。

    不，我不要呼吸机！我要把那个硬硬的、折磨着父亲的粗管子从父亲的嘴里拔出来！“爸离了呼吸机就不能呼吸？”这怎么可能？这么英雄的、大写的父亲，怎么可能离了呼吸机就不能呼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