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黑铁时代》

忘记了是哪个夏天，卜歩弃走进了破败的青花红医馆。医馆的主治医师该走的走，该散的散，院落里长满了荒草，花儿索性终日摆花弄草，爱上了野花野草。花儿瞥了一眼，以为是个学徒，便说：“医馆近期不招学徒，东风宫还招学徒，据说有层层面试和笔试，赶快去报名吧，天色不早了，现在去排队今天你还够呛能报上呢。”卜步弃完全没有走的意思，说：“我是新来的驻馆衙役。”花儿以为公共卫生衙门早就忘记这个萧索的山峰上还有如此一家注册的医馆呢，花儿好几次去公共卫生衙门开会都没在签到簿上找到青花红医馆的名字，后来索性便不去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江城名医笛毕岚突然登上神州十大泪流神医榜首，接管江城公共卫生衙门。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莫名而来的学徒多如牛毛，笛神医正好不知如何处置，就宣布要给所有有学徒资质的医馆下派驻馆衙役，整治江城医馆良莠不齐的医术，卜步弃就是其中之一。卜步弃可不是普通学徒，他是医师学徒，实习期满，通过神州帝都资格认证后就可以直接做医师了。而像花儿这种，到现在还是江湖郎中，还有资格参加资格认证。之前的驻馆衙役医师学徒是习喆，但是习喆的主业是大学馆的授业学士，也不经常来，偶尔来办下工，公文什么的随便写写，永远都是“诸事顺畅，唯微而细，亟待改进。”

花儿其实不擅行医诊治，擅疏通戾气，不擅对症下药，擅花言巧语。卜步弃看了几次花儿出诊如若对牛弹琴，他以前在茶山刘学的五行阴阳之说在花儿这里完全排不上用场。花儿从来也不看什么医术，做什么认真的笔记。天天抱着奇闻怪谈，无法自拔。

卜步弃便开始观察其他人，记得笛毕岚曾经提过，早年曾收过一个学生，面黑健硕，可惜后来坠了黑道，据说这些年落草为寇隐居在西枫苑一带。卜步弃居然找到了这个人，他就是隐居多年的海哥，海哥早就过了舞刀弄枪的年龄，什么也没和卜步弃说，给了他一本书：《千金方》。自此，卜步弃终生都没见过海哥和海嫂。而花儿每逢上山都能碰到砍樵的海哥和菜花的海嫂。

卜步弃在花儿旁边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静心地看《千金方》，天天做笔记，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花儿有一种学习方法叫做做笔记。很显然，花儿完全没有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反而很不理解，为什么非要如此落败的青花红医馆里常驻不走，几天完全就可以摸清楚这个医馆的底细，那就是——摇摇欲坠，濒临倒闭。

花儿给所有病人下的药都是类似的，都是些简单的银翘百合防风洋参之类的常见的消肿止痛药材。医馆的学徒都走光了，新来的这个医师学徒有成天摆谱儿，一副清高的样子，花儿还是得自己磨药。花儿一开始手磨，后来在公共医疗衙门刚刚根据研墨机“研制”出来的神速研磨，无人问津，非要给青花红医馆送来。花儿解释了很多遍：“我们医馆穷得连我的月俸都发布出来，哪来钱买你的东西啊？”衙门的人非常热心地把神速研磨放了下来说：“我们这么熟了，谈钱多俗啊，花儿郎中，您先拿着用，钱回头再说！”说罢便走了。

这个神速研磨拿回来没几天，就开始摇头晃脑，感觉下一秒就要裂开了，并且开始漏料，每次做完满桌子都是药材。好歹不用花儿亲自研磨了，也算个机械学徒吧。但花儿只能趁人不在的时候用。

夜里走之前，花儿又把神速研磨拿到了桌上，对还在看《千金方》的卜步弃说：“我晚上要研磨，可能会弄得满桌子都是灰，你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

卜步弃沉迷在《千金方》中无法自拔，花儿只好把驰骋在中医药殿堂里的他给一把拉了出来。卜步弃满脸不满，花儿又重复了一遍：“我晚上要研磨，可能会弄得满桌子都是灰，你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卜步弃一动不动，花儿只好补充解释：“我的东西都无所谓，落灰也无所谓，你还是收拾一下吧。”

卜步弃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完全没有把书收拾起来，简单地铺了几张纸，背着包走了，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千金方“夫清浊剖判，上下攸分，三才肇基，五行 落，万物淳朴，无得而称。”

第二天早晨以来，那台神速研磨发出病人垂死般的抽泣声，而浑身上下却爆发出野牛样的活力，在桌子上上蹿下跳，何止桌子，整个屋子里都是草药粉末。花儿一打开，放进去半斤药材，估计磨出四两粉末吧。

卜步弃来了，看了一下，眉头微皱，说：“花儿，你一会儿帮我收拾一下。”

花儿把地扫了一下，把垃圾倒掉，便安慰的坐在桌子上。万万此时进来，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随便擦了一下，便开始誊写简历。习喆今天居然过来了，也随便找了张桌子，擦了两下，开始编这个月的公文。

东风宫的三石走了过来，问：“那个卜步弃怎么非要搬到我们那边做学徒啊？还非说要挤一挤？”

花儿不假思索地说：“太好了，他估计是嫌弃我感冒了吧。他之前说我感冒了传染给他，他让我回家睡觉呢。”花儿顿了一下，“不过我除了医馆，还能去哪里呢？”

“他说要和我们挤一下。”三石说。

“他比较挑剔啦。注意点。”习喆抬起头，冒了一句。

“他倒是向来很嫌弃我。他估计已经彻底无法忍受我这个医者不自医，一年感冒一次，一次半年的败类了吧。”花儿自嘲道。“不过他这样，我觉得到哪里都一样。”

“他居然不嫌弃水龙头。”万万补了一句。

“哎呀，他到底讨厌我到了什么程度啊！”花儿仰天长叹。“不过他一个刚来的学徒，能怎么样，我还要要倒闭的医馆的郎中呢！”

“是，要倒闭的医馆的郎中最大！”三石笑了笑。

卜步弃一个箭步冲了进来，还没等花儿感叹完曹操，曹操到。卜步弃就开始发作了，开始冲了花儿嚷嚷：“真实的，把人家的书弄得全是灰，我这怎么搞啊！”说着便开始弄出很大的动静，把东西收拾了起来，往万万和习喆已经擦好的桌子上放。

花儿想，我昨天让你收拾了，是你自己不收拾。不过一想，算了，他愿意嚷嚷就让他嚷嚷个够吧。

“你做完了之后，给我收拾一下！”卜步弃吼了一嗓子便出去了。

下午，花儿在隔壁药房配药，说白就是把磨得几种粉末按照不同比例打包。卜步弃看到他的桌子还没有人收拾，冲到药房冲着花儿又是风声雷起：“我说你把我的桌子收拾一下，你听没听见！”

花儿继续专心配药装作没听见。

“我好好和你说话呢，你把我桌子给我收拾一下，你听没听见？”卜步弃更恼火了。

“不要。”花儿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心想，四海皆你妈啊，你再怎么样也是个学徒，一个什么都不干，从来都不打扫卫生，倒垃圾的学徒！。

“我说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你能不能做完研磨之后把我的桌子给我收拾一下！”

“不要。”花儿的回答简单而利落，宛如不久后万万应对李碧尔的那句长篇大论之后的“完了”，宣告着末日的来临。

“我跟你，你能不能听明白？艹！”说罢，摔门而去。花儿连头都没抬，心想，自己一定不能动怒，自己好歹也是个江湖郎中，不要和学徒一般见识。

习喆兴冲冲地把头冒了出来，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他完全不会将就别人。”花儿还是没抬头，继续再配药。

卜步弃跑了出去，非常生气，心想，好歹我也是个医师学徒，你个江湖郎中能不能给我放尊重一点，我将来成名了，谁还记得你个渣子，越想越气，顿生妙计，记起来以前给姨妈看孩子的时候，孩童打仗落败了之后都会跑去告诉欺负自己的孩子的家长，花儿郎中的主管部门不就是医疗衙门吗？医疗衙门的老大刚好还是自己的老师！觉得这是个很绝妙的注意，便又跑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卜步弃回来了，又问了像木头一样的花儿：“你最后在和你好好说一次，你到底给不给我收拾东西！”

沉默的屋子里全是卜步弃的焦躁，花儿盯着称，生怕称错了，药破了药效，其实花儿不知道他其实偶尔才能称对。

“你再不给我收拾，我就给笛毕岚飞鸽传书了！”卜步弃给花儿最后的警告。

花儿继续置若罔闻，心里暗惊，转念一想你亲爱的笛神医日理万机，能股的过来你？

在卜步弃把鸽子放飞的片刻，花儿突然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说：“我可是让你收拾起来，你自己没有收拾起来，干我屁事！”卜步弃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花儿心想，这哥们早就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切，干吗非要拖我下水。

习喆听到这么大的动静，火速把这个消息用飞鸽传说扩散了出去了，只有四字：“起冲突了！”当天夜里，每一个碰到花儿的人都问：“花儿郎中和谁起冲突了啊？”花儿想说又不想说，可有懒得解释第二遍，迅速说了个通用的版本，然后传播了出去。

是日，神医笛毕岚正在开会，正好开到无聊之处，以前自己的学徒有没有出过这等奇事，正好好奇，便借口家中有事，跑到西枫苑来了解情况。进门看见江湖郎中花儿在配药，便没管他，进门问习喆：“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就是花儿郎中正常办公影响到他了，这个很正常啊，大家做事情都会互相影响啊，卜步弃一点都不会将就别人。”习喆慢条斯理地说。

神医一听便没兴致了，说：“那你们自己解决吧。”出了门，见花儿郎中还在木头似的配药，便觉得这个郎中果然只是个江湖郎中，成不了大器，挥挥衣袖走了。

神医一出门正撞到一个人怀里，那人便是卜步弃。卜步弃喜出望外地说：“老师，您终于来了！”要知道卜步弃可是在整条街上上蹿下跳了一个时辰，问了每一个过往的路人他们知不知道神医什么时候来。据医馆门口的王大妈回忆，她至少被卜步弃问了十八次。王大妈曾一度怀疑这个疯颠颠的小伙子爱上了自己。

神医弟子无数，那还记得这个徒弟，连忙说：“最近习医可有良方？”

卜步弃以为老师提起最近的考试，便说：“王先生的伤寒论讲的非常精彩，但是我旁边的花儿成天老捣乱，影响我习医了，弄得我都没有地方坐下来静心学习了，老师有没有其他医馆可以安排我常驻？后面还有个病人万万成天在装神弄鬼，天地明鉴，我卜步弃片刻也不得安宁！”神医一听，又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又把习喆叫了出来，合计了半天，问问习喆最近在医术学习中遇到了什问题，是不是有人总在装神弄鬼。习喆一口否认，说：“学习这事，全靠自身静心养神，怪不得他人。”

神医总得给卜步弃个交代，跑过去找神经兮兮的花儿郎中：“你配药配得到处都是，小心我们衙门吊销你的行医执照啊！”花儿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便毕恭毕敬地说：“笛先生说得极是，学生记下了。”神医唠叨了半天，花儿嘴里全是：“嗯”、“对极了”。说了半天，神医起轿回衙门了。临走给卜步弃扔了一句：“以后这种小事儿再不要找我了！”

翌日，卜步弃又来了，花儿淡淡地说了句：“最近医馆人手不够，药物紧缺，我得抓紧时间配药，还得磨几天，你等磨完了再回来吧。”卜步弃悻悻地走了。

狐半仙儿从医馆路过，正撞上满脸恼怒的卜步弃。一进医馆门儿，便说：“花儿郎中，刚才这小子八成喝过含笑半步颠！”

“喝了含笑半步颠？这大仙儿也能算出来？狐半仙这两年是不是快成狐大仙了啊！”花儿一想不好，他居然自寻短见了，下一步不会是报复我吧，便又问狐半仙：“大仙，大仙，你给我算算，他不会跑去找万蛊噬心散，准备往我身上泼吧！”

“等我再给你算算，暂时还不会，因为起因不是你，他最近夫妻不和才是主因！不过此人面相偏激，绝非善类，好自为之。”

“这倒好了，他把他老婆的气全洒在我头上了！”花苦笑道，心想自己医馆的行医执照执照差点被吊销啊。

奇迹出现了，习喆居然连续两天都跑来当值。花儿还没开口。习喆就说昨天夜里回去，收到了卜步弃的飞鸽传说，其中质问为什么花儿郎中区区一个江湖郎中，完全不对他这个医师学徒有半点尊敬。并强调万万装神弄鬼那事儿绝对不是他跟神医说的。后来又说了一大堆，自己考试考得不好，都是花儿郎中这个祸害。

“欲盖弥彰。肯定就是他！”

狐半仙出了门，望了望天，又走了回来，对花儿说：“刚才算错了，时间算错了一年，他应该是一年前她老婆要把她休了时候，喝了一瓶含笑半步颠，要知道少量服用含笑半步颠会改变人的性格，让人变得偏激的。”

“这件事情至少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服用一瓶含笑半步颠是不会致命的。”花儿冒出这么一句。

“说不定是假药呢？”习喆幽幽一笑。

“都是女神惹的祸啊。”狐半仙媚然一笑。

“女神迫于含笑半步颠的压力，继续和他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花儿脱口而出，“我迫于万蛊噬心散的压力，也要继续地和他坐在一起。”

“原来你享受的是女神的待遇啊！”狐半仙衣袂一摆。

“可是我和女神同样的付出，他心中对女神充满了爱，对我，全是怨恨！”花陷入了深深的忧伤之中。“本郎中要行医济世怎么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