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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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生命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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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我调整贝多芬的音量
某些雄壮而不可攀越的音阶
祖国的过去和家族的陈迹
悄悄进入积满尘垢的泥墙
一条满载历史的蛀虫
从家谱的横切面上
吐出可疑的细节
早晨的赶路人穿过狭窄的弄堂
被记忆唤醒的潮气带着露珠
在容易繁殖乡愁的拐角处
用发了黄的老嗓门
唱出几段绣着丁香的戏文
流年难留,岁月蹉跎,记忆长河里的那几抹熟悉而深爱的风景,已被现实的变迁塑造成一个个长在心灵上值得纪念的疙瘩。就像我这次回故乡后,再次经过新建后老屋给我的印象。
翻新后的老屋,装着一扇扇铝合金打造的窗户,窗楣的轮廓已失去原来杉木料被雨水侵蚀后的斑驳,锃亮光滑的金属反射出耀眼的阳光,照在陌生高耸的大门上,处于光线和现实迷蒙间的我顿时犹如恍若前世。
老屋朝南的方向有几个挂了浅蓝色窗帘的窗口,它们黑色瞳孔似的轮廓默默注视着天空,向着远方无垠的伸展,一直延伸。忽明忽暗的一束光线,就像老屋恒久沉默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凡尘里一个小家族的人世沧桑,当视线和远方的香椿树交汇的那一刹,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渐渐地,一张张储存在脑海里的老照片,像一部幻灯片缓慢地打开,重重投影在我少已更事的心湖。
老屋是父亲80年代初建造的一栋二层小洋楼,后来这栋新建的老屋我们一家人住了十几年,后来经济宽裕父亲又在其他位置建起新房,老屋就被父亲用一万五千元钱连同宅基地一起卖给了村里的一户人家。记得在老屋主房的后侧,有一个挨着父母卧室建造的独立小洋台,记忆里小洋台的旁侧曾经种植过各种树木,有香椿树,杨树,枣树,李树,桃树,不过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棵枣树。这棵枣树是当时建造这栋房子时父亲不舍得废弃,重新移栽的,不想,碗口粗的枣树经过几次移植却也坚持到了今天,(现在这棵老枣树依然在路边静静的矗立着)并且为我的童年划上了浓稠的一笔。(我的小说〈人淡如菊〉里有记录)房子的左侧有一个小菜园,妈妈和已经过逝多年的爷爷,总会把这个小菜园一年四季都撒上蔬菜种子,到了出产毛豆,茄子,辣椒和西红柿,还有丝瓜。每到这些家常蔬菜茂盛的时候,不足50个平方的小菜园里到处是瓜果飘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我最喜欢吃刚刚长到一手掌长的丝瓜,记得有一年园里的丝瓜母亲说由我承包种养和采摘。那一年,我看着自己拨下的一些丝瓜种子,从冒出嫩芽到开花结果,看着毛茸茸的小绿条在金黄的花蕊里探出脑袋,每天放学后就跑去菜园给它们浇水,除草,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一点点从毛茸茸的骨朵变成一个个可爱的椭圆形小拳头,当时的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成就感。是的,和植物一起成长的经验不仅仅在当初让我感到开心,一直到现在,我的心灵还可以感受到那份来自大自然和植物之间心无杂念的纯净和自由。孩子时候的我,或许无法真正清晰的领悟到这些道理,但在种植和收获的快乐里,我的童年却得到了一次实实在在最早的心灵教育。
老屋的右侧,是我太爷爷留下的民国时期的建筑,因为后来父亲重新建老屋,把其中一部分的老建筑拆了,只留下了靠西厢三式一厅一排木结构的二层楼。我记得,在这排建筑最西侧的房檐角还保留着一个民国时期的木制翘首雕塑,这些玩意是后来倒卖文物的商人争相收集的一种行话叫“牛角”的东西。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排老建筑依然完整的伫立着,到我念初中时,那枚“牛角”却不易而飞了,后来随着太爷爷,爷爷和爷爷的大哥相继过逝,老屋也被弃置成一栋空楼,偶尔被奶奶当做堆柴火的柴房发挥着一点余热。
记得小时候,我总喜欢和几个小伙伴去这排木结构的老房子里玩捉迷藏,尽管二楼楼梯上的门总是锁着,我们一伙顽皮捣蛋的小孩,却总能想出办法通过楼梯边的木栅栏空隙爬上楼去,然后到门背后找着把把一直挂在老地方的铜钥匙,把楼梯门打开,一起兴高采烈的跑到黑呼呼的楼上去探险。
小猫一样的几个孩子,踩着“吱嘎吱嘎”发出声响的木地板,闻着蜘蛛丝和长年不通风的空气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来的霉味,揣着一颗颗猎奇和刺激的心,推开一扇扇黑咕隆冬的房门,好像一个全新的世界,突然就在莓味和昏暗的光线里展露在了我们的面前。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我的太奶奶,是个有点接近邪恶女巫的女人,所以在推开太奶奶曾经居住过的卧房时,生怕在房门后会走出仙逝已久的太奶奶。我小时候曾经见过挂在堂屋中央太奶奶的画像,那是一个有着很严厉的眉眼,嘴角还长着一颗很大黑痣的女人.听奶奶说,我的太奶奶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虽然她没读什么书,但在解放前还是地主的钱氏家族里,她有绝对的权威---她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和当家人,同时也是一些不幸故事的缔造者。比如奶奶说过的关于我自杀的太姑妈的事,也大致是由于太奶奶不同意大家闺秀的太姑妈爱上了一个小木匠后,她强烈干涉以至造成的悲剧。可能是由于奶奶和我们说这些事的时候,本身带有对太奶奶的恐惧和神秘的心理,所以她把太奶奶说的特别阴森恐怖,而这样反而增加了我对老屋的好奇心。因此当我偷偷溜进老屋时,总会有种又好奇又毛骨悚然的感觉跟随我的脚步影子一样不离左右,我甚至心里常常生怕自己被严厉的太奶奶鬼魂给逮着,然后吃不了兜着走了。呵呵,幸好这样的事一次也没发生过,我因此也失去了和这位女巫级太奶奶见面的唯一机会。
在老屋和小洋台的空隙间,曾经长着一棵茂盛的桔子树。那是我爷爷亲手栽下的,为他的弟弟,为他那爱吃桔子的小弟弟栽下的,也就是我的小爷爷。奶奶说小爷爷小时候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因为一直不肯好好的念书,还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有一次甚至把村里谁家的牛给打伤了。牛在那年月可是稀罕物,自知罪恶滔天的小爷爷就这么一去不回,十几岁的孩子生生逃了学,去外面流浪了足足一个多星期。后来,被太爷爷和爷爷找回来家后,一向沉默温和的爷爷狠狠心,把比自己小将近十岁的弟弟吊在一棵香椿树上狠狠地揍了一顿。说来也也奇怪,这件事后,小爷爷的学习就非常自觉,一直到考大学,也是轻轻松松的就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当小爷爷去上海念大学时,爷爷为了留个念想,特意栽下了这颗蜜桔树。后来,我的小爷爷在上海工作,做了某个国有企业的工程师,成了家,娶上了一房上海妻室,就很少回老家来尝这棵桔树上长出的桔子。而到了桔子熟的时候,善良的爷爷总是很小气的不给我们摘着吃,每次都是事先摘下满满一筐红桔子,藏在用松毛针混合石灰铺成的陶罐中,耐心的等着我的小爷爷回家,吃到家乡亲人亲自为他栽的桔子。虽然在我的印象里,定居上海的小爷爷几十年才回过几趟家,逗留最长的一次就是爷爷去世后的吊唁,但是我爷爷从未责怪过这个兄弟的疏冷,更多的是骄傲,因为他为他的钱氏家族争了气,而小爷爷的成就,也的确和长兄为父的爷爷有着无法脱离的联系。正所谓兄弟情深,即使在桔子树上可能撒着很多思念的泪水,也阻止不了桔子一年年的变红等待着亲人回家。然后,这些被亲情熬红的桔子,被爷爷小心翼翼地收进陶罐,等着自己的弟弟回来,这一年,如果又是空欢喜一场,那这些满含密汁的红桔子,就成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上一道意味最深的礼物。
往事,如风,一段段忆起的和未曾忆起的故事,像一首旋律缓慢的老歌回响在我的耳畔。关于老屋,我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光用文字记叙,或许是一首永难写完的诗。我默默地站在新盖好的洋楼阴影处,触碰起这些陈年旧事,想着已经先后离去的太奶奶,太姑妈,太爷爷,爷爷和一个无法割舍的童年,心中某处高音符被思绪的浪花溅起,任由一把心底古老的琴弦缓缓地拨动血管里的脉流,随着没有休止符的乐谱无限的舒展、扩散成一曲难解的乡愁。奶奶说:“老了,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见到我那死老头子了。”看着奶奶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佝偻变矮的身躯,我很想告诉她,我也会老,我有一天也会见到他们,见到他们这些生我育我,已经再也无法相见相拥的亲人。一滴眼泪,在离开眼眶之前被风吹干,我把一枚不曾沾染水泥的小石子揣摩在手心,轻轻扔到没有被阳光照射的角落,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再见了,我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