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越被子的阳光

雷穿云

“啪啪啪，啪啪啪……”那天回乡，正和兄长聊天，忽然听到邻家媳妇儿用竹竿抽打被子的声音，扭头看到她的两个幼子围着被子嬉戏的场景，我的思绪瞬时弥散开来。因为，四十多年来，我的心头总有一束束穿越被子的阳光。

那个年代，一年也洗不了几次热水澡，只有到春节前才跟着父亲到乡里的一家大众浴池里“开荤”。用头顶开厚厚的门帘进去，偌大的房间里左中右三排床铺，雾气缭绕，人影绰绰，肩头搭着各色毛巾，手里端着白色瓷盆，瓷盆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非常显眼。小伙伴们蹿来跑去，在床上蹦蹦跳跳，跳到池子里撩水嬉笑。洗完穿上棉衣之后，犹如身上卸下八块砖头，两脚直似踩着弹簧，走起路来如飞一般，头顶掠过燕雀，也想弹足抓取。

因为极少泡澡，我们的被头总是黑黢黢的。冬夜里很是不愿脱袜睡觉，但母亲总是逼着我们用热水泡脚，但钻到被窝里始终都是冰冷冰冷。兄弟仨，一张床，六只脚蹬来蹬去，如果左边裹得狠，右边一定露着风，难免言来语去，甚至拳脚相向，和好的两个拱到一头抱着取暖，那一个在另一头勾头闷睡，六只脚却在被子里往来厮杀。三人和睦时，就在被窝里从这头钻到那头，又从那头钻到这头，家里为数不多的被子也就被折磨得线开花绽、表皱里黑，而母亲总是不会追究是谁的对错，在工余的时间里飞针走线，或拆洗、或缝补，宛如织布机上的梭子，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但是，如果哪天上午看到母亲从家里取出一根长长的麻绳，两头分别系在门口的两棵槐树上，我们那一天的冬夜便如同将温暖的日光揉碎了塞进被褥，把油灯也逗得闪亮，把夜梦也拉得悠长，而梦里装满了我的希望。

我们常常在阳光下的被子里捉迷藏。钻进对折着的被子里，下面露出两条不安分的腿脚，还总天真地以为别人看不到自己，一个跟一个，一个学一个，童趣糅合着阳光，统统都钻进了被子里，一如文章开头的场面。

常见母亲用竹竿抽打挂在绳子上的棉被，棉被里弹出的尘埃，想必是生活中的晦气，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中。母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把被子调换方向，将另一面也送给阳光照看。

生活稍微好点儿，母亲就学城里人，在被头上横着缝上几条毛巾，免得被头脏了还需把被子整个拆洗。

我上大学临行前，母亲专门买上新棉花，购来新被面，备好新里子，缝了新被子。她指着新的被面和白净的里子，叮嘱我说，打今儿起，你要开始新的生活。村儿里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不仅要有个崭新的“面子”，更要有干净的“里子”。当时的我，似乎懂得了母亲话语的深意。

大学期间，我谈了恋爱。在另一城市上大学的女友常常利用节假日来看我，像母亲一样帮我晒被。需要拆洗时，她也会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铺上席子，一针一线，认认真真，将丝丝爱意都缝进了被子。也许因为她晒被缝被的模样像极了母亲，后来无论工作和生活如何变幻，我对她的爱永远如初。她也从母亲的手里接过长长的麻绳和竹竿，在我二十多年来的被子都储满了阳光。

抬头看时，兄长的目光也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吸引。也许，他也在心里静静地回味和我一样的孩提时光。

时光对于每个人都一样，但属于每个人的记忆却有不同，尤其像我们一样经历过贫寒岁月而留下深刻印象的时光，有的逗留在挂满酸枣、红柿的山坡上，有的深藏在长满槐花、榆钱的枝丫间，有的跳跃在生产队打谷场那高高的麦垛中……而我的时光却穿过了一层层被子。因为，我深深地知道，被阳光穿透的不是被子，而是多年来对母亲的追忆和对美好生活的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