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与母亲的一则笑话
   
记得我小学三年级时一个夏天的中午,我躺在院里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下、头东脚西地酣睡,母亲坐在屋檐下的石板上纳鞋底儿。当我倏然醒来的时候,仰天透过枣叶间的缝隙,看到一轮红日离地平线已有一竿高了,头脑立刻发麻:糟了!上学要迟到了。我一股脑儿把怨气泼向母亲:“你怎么不早点儿叫我?都这时候了,我怎么去学校?!” 
   
“不上学你就去趟姥姥家,把这些衣服给送过去!回来路上再打一篮猪草儿。”母亲轻描淡写的命令道。
   
无奈,我十分懊恼的上路了。走到半道儿,我突然想起:姥姥家在我们家的西边儿,太阳离西边的嵩山峰凹越来越近——哦,这是下午呀!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啦。睡得迷糊了,错把日落西山当成日上三竿了。嗨!那高兴劲儿...。——那时侯,农村的学生都在学校教室里的课桌上做午休,所以,睡过头而迟到,只能发生在早上。
   
二十多年后,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母亲身边,我还把这笑话讲给大家听,我儿子就会嘻哈哈地拍着我的肩膀:爸爸,看你小时候有多笨!母亲七十多岁了,却听出了另外的味道,对我儿子说:“奶奶一个字儿不识,一辈子只知道干活儿!你爸爸,还有你伯伯、叔叔和姑姑,打小都喜欢读书,奶奶是啥忙都帮不上。你们这一代,条件多好!一定要比他(她)们更好!”
 
二、母亲永远走了
   
母亲六十多岁时患上了心脏病,家里常备着足够的救命药——速效救心丸。母亲大约在78岁以后,心脏病突发越来越频繁,常有“紧急”的情况发生。
   
对母亲随时可能到来的“不测”的担心,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袭入我的心绪,有时会进入我的梦中。如何让母亲在晚年过得平安和愉快,各种方案无数次在我的脑子里盘旋,最终都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母亲,一生十分要强,有宁折不弯的个性。
   
当我在郑州居有定所的时候,母亲就患上了心脏病,加之本有的晕车毛病,无法乘坐公共汽车或小汽车,因此,来郑州哪怕是几天的调养休息,都成了母亲嘴上的奢侈话语。
   
母亲心里很想到郑州一次,这是她的愿望。让母亲住到我家安度晚年,也是我的愿望。我太太是位资深护士,老人家吃药打针一定很方便;如果母亲来了,再请个保姆,做饭、陪伴母亲,两全其美。
   
有一次,母亲说,这次我下定决心了,你们回来吧,我跟着你们去郑州,试试看咋样。我事先在郑州买好了据说能克服晕车的所有药品和食品——两种药、水果糖、苹果、梨、保温杯和矿泉水等。周五晚上回家,周六上午吃过早饭,母亲提了一周的劲儿,却没有了信心:我先试试,咱先到少林寺,如果没事儿,下午再去郑州。
   
母亲上车前先吃了晕车药。我把车窗全部半开,并尽可能保持车速均匀在40码左右,太太在后座上也尽可能陪母亲说话,转移老人家的注意力。车开了5公里后,母亲说,去郑州难啦。车开了10公里,将到登封城的时候,母亲说回去吧、我难受。我赶紧在路边停车,让母亲服下救心丸;母亲缓过劲儿后,坚持要回家,我动员她老人家,您一辈子连登封城都没到过,这儿离城很近了,坚持一会儿,咱们去城里转转,下午回家。
   
这次经历使我明白,让母亲到我家里生活,只能是梦想了。
 
   
我跟两个姐姐商量,给母亲在老家请个保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陪伴说话等,两个姐姐异口同声地否定:咱娘恁要强!只要扶着棍能走动,绝不会同意花钱请保姆!我也明白,母亲难以接受这个安排。母亲去世的半月前,81岁高龄了,还硬撑着,提着镰刀到山坡上杀荆条编筢换钱呐。
   
   
最后,姐姐说,你别管了,母亲那性格,只有等到她不会做饭的时候,我们俩把她接过来,俩家轮换着住,免得她住烦了,也好调节调节。
   
母亲临终前的两个星期,是在俩姐姐和弟弟家轮换住的。
   
在这两个星期里,我每个周末都回去看望母亲;在这两个星期里,我在办公室里两次接到要我赶紧回去的电话。
   
当我第二次接到紧急电话后,我用10分钟时间交代了未来半个月的工作安排;一向开车稳当的我,以平均120码的车速,从公司到郑州接上太太和儿子,又从郑州到老家的县城,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只顾开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安全!当我们赶到县城的时候,姐姐、哥哥们才陪母亲坐三轮车刚到医院门口。
   
病床,是太太在路上打电话要医院里的同学给预定的,住院很顺利;打上点滴半个小时候后,母亲缓过劲来,坚持要半坐起来与我们说话;看到母亲身体逐渐恢复后,紧张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我很高兴,跑到医院外面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包母亲晚年喜欢吃喝的食品饮品,并在食堂为哥哥姐姐们打来了晚饭。
   
看到病房里很嘈杂,我想订个单间病房,母亲和大家一直反对,我也没再坚持,这竟成了我后来一直懊悔的事情。
   
我们兄弟姐妹简单商量了在医院轮流陪护的计划;当天晚上,我和哥哥都坚持要值班,期间太太和儿子都说要值班,我曾经感动得浸出了泪珠。最后我们听了哥哥的话,当晚由他值班。陪母亲说话到晚上11点左右,看到母亲有点累了,我们三口才回到太太同学的家里休息。
   
大约是凌晨三点左右,我还没有睡着,但脑袋有点沉闷。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太太的同学叫太太出去,半秒种后,太太回屋说:快!去医院!
   
母亲已经进了抢救室,再也没有醒来...
 
三、母亲的勤俭与坚韧,是她留给我们儿女的最大财富
   
在我幼年的印影里,母亲永远都在黑夜的小屋里,在豆大的煤油灯下,坐在床头旁边的矮凳上,弓着腰,左手拉着细长的棉线,右手旋转着纺车的扭把儿,纺车有节奏的吱扭吱扭声,陪伴我进入梦乡,伴奏着我甜甜的梦游。
   
在我童年的印影里,母亲和我永远都在黑夜的小屋里,在豆大的煤油灯下,半蹲半坐在床头边的矮凳上,母亲粗糙的左手按着荆葩的边缘,右手接过我递上去的附着毛刺的荆条,老练地穿进荆葩里。我常会熬不过,在母亲穿荆条的当儿,不由自主地打瞌睡,母亲的一声叱责把我从梦里换回...
   
打我记事起,印象里母亲永远都在劳作。每天清晨五六点种起床上地,每天晚上都在煤油灯下做一些补贴家用的活儿;一日三餐,她做好了等全家人吃完,她才吃剩下的;刷好锅碗喂好鸡猪,她又出去干农活儿。
   
母亲不但自己勤奋,还督促我们自三岁起就开始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每天早晨,我们在她的吆喝声中醒来,在她的命令下我们外出做活;回家吃饭,我们总会担心活没干好、会受到母亲的呵斥。正是母亲不知疲倦的劳作、和对我们儿女劳动的严厉督促,以及她节俭度日的习惯,我们一大家子虽然一直过得很辛苦,但没像村里其他家庭那样,在日荒时节不得不外出讨饭。
  
母亲的节俭,有一件事儿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大概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的那年春节,我们去外婆家,外婆给我和弟弟各发了一角压岁钱,我和弟弟吃过饭就跑到街上,一人买了一把铅笔刀。晚上回到家,母亲问我们要那压岁钱,我们说给花光了,拿铅笔刀给母亲看,母亲大发雷霆,叱责我俩不懂事儿——当时的一角钱,买盐可以供一家吃一个月,对于多数吃不起盐的农村家庭,一毛钱有多重要啊。母亲的愤怒,吓得我们哥俩在黑暗中站立了半夜。
   
母亲晚年,我计划在村里新规划的宅基地里给她老人家和我大哥去世留下的小侄子盖一所新院子,由于当时我在城市买房不久,手头上资金不够,和母亲商量时,母亲第一次说,她还存有3千多元,还可以再向村民再借一点儿,盖房子问题不大。这使我很惊讶,母亲居然存了那么多钱。
   
母亲一生节俭惯了,晚年还舍不得吃用,常常令我们生气。有一年春节,我特意给她买了一件真毛内衬的棉衣,可她老人家直到去世,都没舍得穿。我基本上每月都回家一次,每次都会买些豆奶、糕点或橘饼之类她喜欢吃的(母亲一生吃素),她常常带着这些东西给我姨妈等亲戚送去。
   
母亲一生从没有因苦累而落泪。父亲中年因工作而得了精神分裂症,自我有记忆起,母亲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上中学时,住校,生活常常接济不上,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又如此辛苦,就产生了回家帮母亲干活,不想再读书的念头。说给母亲后,母亲哭了,母亲说,你只管好好念书,其他什么也不要想,娘就是出去要饭,也要供你读完大学...
   
我自认为,我继承了母亲身上勤俭和坚韧的优点,这些优点,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益处。
 
四、怀念母亲。愿天下母亲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母亲去世后,有半年时间,我总在工作之余想到母亲,总也挥不去的阴影,勾起我的回忆。在大街上,看到白发稀疏的老人,尤其是来自农村的、穿戴如我母亲那样的老人,我都会莫名其妙地多看两眼,有一种幻觉:多像我母亲。
   
周末,或过节,突然会冒出回家看母亲的意念;明白过来,老人不在了,心里升起一阵儿惆怅。没有了母亲,居然对我这样的中年人,也会有失去主心骨的感觉来。
   
有时,会生出自责感。总认为,在母亲晚年,自己在一些方面做得不够,让母亲晚年生活得不完美,是自己人生最大的遗憾。
   
失去的,才认识到最珍贵;失去了,才认识到本可以做得更好。
   
由此,我总想向我的朋友们、父母健在的朋友们说,好好爱父母吧!尽可能给予他(她)们足够的关怀和心中的爱,就像母亲抚育我们时一样,就像我们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无私、彻底而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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