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三月　中国河南省郑州市

＊＊＊

成天窝在书桌前，肉体会未老先衰。峯子说。
　　是啊，David和Tim他们每天在校园内慢跑，锻炼身体。我们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的会未老先衰。我打着哈哈。
　　「要不要出去走走？」峯子似有心又无意。我们说的「走走」，骑自行车单程至少要半个钟头以上，「走」一趟，得花半天才能回来。
　　「走！走！」我怂恿。
　　于是，两个女人一路东家长西家短，一唱一和地飞驶到郑州火车站广场。
　　「一阵子不出来逛，变化挺快的。」
　　「这叫沧海桑田。」我用汉语回答。
　　外籍留学生课程有一门综合阅读课，专教成语典故。峯子是二年级，只要发音纯正，有些成语她还是消化得了。
　　「广场扩大了，往常的路又不能走，怎么办？」峯子刹车，想找出路。
　　中国东西交通要道陇海线（自江苏连云港路经徐州、开封、郑州、洛阳、西安直至甘肃兰州）和南北交通动脉京广线（北京至广州），就在郑州交汇，车站前不分昼夜总是人山人海。只是以往可以走的路，现在却以栏杆堵着，禁止一切车辆通行，难怪我和峯子会茫无头绪。
　　「走停车场。」话未说完，我就踩着车轮领先。
　　我们的目的地是车站前右手边那栋竣工不久的「黄和平商场」。听说里面有郑州市第一座电动扶梯。
　　骑不到几分钟，有个老头吼我们下车。
　　起初，我以为是看车的，没想到竟是个交通管制员。
　　「这儿不能骑车！下来！下来！」
　　我和峯子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这儿不能骑车进来，你们没看到啊？」
　　没看到。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峯子陪着笑脸。
　　「不知道也不行，要罚款！」
　　「对不起，我们真的不知道。」峯子再度赔不是。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郑州大学日本留学生。」峯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你们是日本的……一个人罚三块。」老头斩钉截铁。
　　「他们呢？他们呢？」我指着其他陆陆续续悠悠然骑着车从我们身边过去的人群。
　　「前面还有人看着，他们都逃不掉。」
　　「你看你看！公安局的也违规，解放军的也违规，你怎么不去抓？」我无心逃，却不服气。
　　「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一个人罚三块……罚两块好了。」老头不回头去看其他违规的人，牢牢盯住我们。
　　「怎么不抓别人，就抓我们？」我用日语向峯子唠叨。
　　「我们太显眼了……」峯子苦笑。
　　「给我看看证件好不好？」我还是不服气。
　　「给！你们逃过这一关，也逃不过下一关！」老头掏出红皮证件。
　　我接过手仔细看。确实不是个冒牌货。
　　「算了，缴吧。没时间跟他争。」我向峯子丢下一句，迳自先走。
　　峯子缴了罚款，立即追上来。
　　「公安局可以过，解放军可以过，本地人也可以过，为什么我们不能过？」我愤愤不平。
　　「中国嘛，抓人也一样，想抓时就抓，不想抓时开通得很，什么人都可以过。算我们倒楣，出门旅游一个月，不知道这儿已经变了。」
　　「你说，如果我们不表明身份，跟他缠到底，会被罚多少？」
　　「顶多一块，或是五毛，也许不罚。」
　　两个女人会心一笑，摇摇头，牵着车子往目的地走。一路上始终没有碰到所谓的「下一关」。回头望望，违规人依然接踵而至，就是没看到老头逮住任何人。
　　「中国的好处，就是有通融性，连法律都可以伸缩自如。」峯子找不到第二关，笑着说。
　　「嗯。」我耸耸肩。

＊＊＊

　　「黄和平商场」贩卖部只到三楼，后头那栋崭新耸峙的十几层建筑物，可能是宾馆。踏入室内，果然有一座电动扶梯，而且是「活」的。扶梯旁有个管理员，闲闲坐着。
　　「今天运气好，扶梯在动呢！听说刚开张不久，扶梯就坏了，跟上海友谊商店那个电动扶梯一样，有名无实，现在可能修好了。」峯子雀跃着。
　　我也漾开笑容。郑州第一座电动扶梯，第一次来便可以体味，不能不说运气好。
　　一楼有卖面包，我和峯子不约而同趋前。在郑州待了一年半，对我们来说，酥软白嫩的土司面包是长生不老药，有钱也买不到。
　　挤到台前，望着只有三种类的面包，两人失望得叹口气。
　　「买几个回去也好，总比郑大面包厂的软一点吧。」峯子有心买。
　　我摇摇头，继而想到孩子。或许孩子们想吃，便迅速点头。
　　春节期间，我们在昆明某街角偶然寻到一摊卖面包、糕点、包子的个体户，当下买了十几个。回饭店后，不但孩子们吃得蹦蹦跳跳，大喊「软！软！跟日本的一样！」连当妈妈的我也因久未尝禁果，兴奋得甩掉为人之母的尊严，跟孩子们一起抢面包吃。不过，即便在昆明买得到软面包，也并非表示在其他城市也能买得到。
　　两人乘扶梯上楼。还未举步离开扶梯，背后就有人猛力推我一把：「走！走！」
　　那人不是在赶时间，而是怕扶梯吸进他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