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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历史黄远生忏悔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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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录
(1915年11月10日《东方杂志》)
黄远庸
瞑目委化而后名为死者,非也。此特形死而已。近世颇有学者深信灵魂不灭之说,有书曰《死之研究》者,列证画像,以明死之有鬼。鬼者,魂也。故谓形死而魂不必死。夫既有形死而魂不死者,即似当然有形不死而魂先死者矣。
何以谓之魂死?肢体动作、饮食起居,犹是常人,而块然其精神不复寓焉者是也。凡大圣大智之人,其心理现象,厥有二种:其一,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养气集义、天地浩然,此为入世家。遗形存神、超然象外、廖廓希夷、万妙之门,此为出世家。吾之所谓块然不复寓焉之魂死之人,于是二者,皆属无当。其人之身,有形而无神。有如有人白昼见鬼,见有形而不见有身。又如镜中看花,水中看月。有花有月,实乃无花无月。奄然一息,固无真宰之用;沈溺不返,戚戚焉亦绝非超然象外者也。
陶渊明有言:既自以身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此最能说明行不死而魂已死之人之现象者也。夫魂既死矣,如何能悲!若曰魂实未死,何故乃至以身为形役?余乃以身为形役之人也。饮则吾有时不知为饮,食则吾有时不知为食。起居坐卧,常若异人;动静操作,身动而心不属。块然一身,早同异物。日出日入,一切动静,常若冥然,无有感觉,似一身分为二截:其一为傀儡,即吾本身,另自有人撮弄作诸动作;其一乃他人之眼光,偶然瞥见此种种撮弄,时为作呕。作呕既久,不可复住,则亦听之。此傀儡之名片之衔号,实乃多种:曰学生、曰官吏、曰新闻记者、曰政客、曰律师,皆其经历中之最大者也。而此傀儡之余之于官吏、之于学生、之于政客、之于新闻记者、之于律师,亦犹其于饮食起居然,冥然罔觉。其为自身之饮食起居,蠢蠢然若不自知其自身实为学生、实为官吏、实为政客、实为新闻记者、实为律师也者,盖余之魂之死,亦已久矣!
所谓魂死者,形容之词耳。魂非真能死者也。上方谓既有形死而魂不死者,即必有形未死而魂先死者。义似正确,实乃谬于论理。盖今方以灵魂不死为前提,故曰形死而魂不死,固得举种种例证以明之。若曰形不死而魂先死,则其义即大谬于前提,不能存立,且亦无法举其例证。即如上述,吾之一身,有如两截,一为傀儡,一为他人之眼。要知此他人之眼,即吾真正之灵魂。吾之灵魂,实有二象:其一,吾身如一牢狱,将此灵魂,囚置于暗室之中,不复能动,真宰之用全失;其二,方其梏置之初,犹若拦兽羁禽,腾跳奔突,必欲冲出藩篱,复其故所,归其自由。耗矣哀哉!牢笼之力大,抵抗之力小!百端冲突,皆属于无效,梏置既久,遂亦安之。此所谓安,非真能安。盲不忘视,跛不忘履,则时时从狱隙之中,稍冀须臾窥见天光。惨哉天乎!不窥则已,一窥则动见吾身种种所为,皆不可耐。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综之,恨不能即死!质言之,即不堪其良心之苛责而已。
余今年仅三十有二。综余之一身,而谥以至确之名号,实一堕落之青年。然余深信凡吾人所敬仰之青年,其灵魂必曾一度或数度被其躯壳所囚狱。若曰未曾,则其将来必入此牢狱。以次牢狱乃人生必经之阶段,犹人之必入鬼门关也。特入此牢狱之人,可变化为多种。其一,则魂以瘐死,一死不可复活。自此以后,永永堕落。凡今之种种人头畜鸣者,皆是也;其二,则其灵魂日与躯壳奋战,永无和议之望。吾有若干友人,皆所敬爱。磊落而英多,聪明而智慧。然憔悴忧伤,悲歌慷慨,甚乃自杀,或已早亡。若是者谓之灵魂与躯壳之战死。其三,则破狱而出,出魔入道,出死入生。此后或为圣贤,或为仙佛。即其不然,亦得为有道之君子,模范之市民。若余者,其以瘐死乎?其以战死乎?其竟得破狱而出乎?余之自身,既绝无能力思想足以自定其归宿,则余亦只能听之运命。而今者,则余奔突叫号之时也,则余窥狱隙而略见天日之时也,则余不堪良心苛责之时也,则余忏悔之时也!余之忏悔,含有自责与自恕二义。盖余以为余及世间人所犯一切之罪恶与过失,其自身之原因与社会上之原因,各占若干之成分者也。盖良心绝对自由论,与良心绝对不自由论,皆余所不承认者也。
常人一生,盖如由平地而渐入隧道,蜿蜒曲折,渐由光明而入于黑暗。其先光明,渐渐熹微,渐渐微黑,渐渐真黑,最后堕落,达于极地。故余历数余之平生,虽泛泛一寻常之人,但少年为学生时,尚有一二事刻入于脑影之中,不能磨灭;渐渐则不能有不能磨灭之事实,而仅有不能磨灭之思想;渐渐则并此思想消归无有。综其所有,惟罪恶与过失。余于清醒时平旦时,常欲用大力驱除其出于脑影,而消灭其苦痛者也。
记余为南浔公学学生时,一日大病,彻夜汗出如雨,气息仅属,以为必死。朦胧中自思死亦无恤。默想死后情形:一至明早,校中必电告吾在杭之族兄。此族兄者,寻常一官僚,对余殊无好感。然在势或不能不一来。来后检点余之书籍函牍,见余种种悖谬之文字,必深为叹息,薄葬之而去,犹将懊恼因其为我而耗此多金。余父母既早年见背,不审究竟有鬼与否?余彼时年方十七,尚无妻属。闻吾死而落泪者,必亲爱吾之姑母某氏及中表家人数辈耳。然数点眼泪、数日戚戚之后,无可奈何,亦必置之。可见人类为物,初无价值。其稍有价值足令人深刻不忘者,即其人平日之丰功伟烈、嘉言懿行。吾行且死,顷刻之间,恨无机缘得为一善事以殁。冥想中忽触见看护余并之校役在榻旁隐卧,余思此乃余实行善事之机会。余素未奉何教,此时忽发一种神圣卓越之宗教思想,将尽吾贫薄之脑筋所有,以改善此仆人。因遂决意,腾身起坐。此仆人大骇,以为热极而痫,力持止之。余笑谓曰:“我非并痫,亦非谵语。我有种种告汝,汝须勿忽。”因遂汩汩自口中出无数劝导为善之言。大致谓人人各有其能力,以利人而利己。即如汝为仆役,能尽职以事学生,不诈不懒,即为善良。若或路见危险物,横置当道,即可拾去,以利行人。诸如此类,皆有种种尽其国民天职之机会。且语且汗,语亟而汗愈剧,数刻之间,换衣数次,心中畅快无似。自以为此时吾之心中,高尚纯洁极矣。且汗且语,其心愈畅。此仆含糊应之,又时力阻。而余不听,叨叨絮絮,不觉鸡鸣,余竟不觉沈沈睡去,黎明汗去而病霍然矣。然自此一月有余,瘦弱特甚,当秋而重裘,足见此病之不轻。又足见人当良心焕发时,真有神游天国之乐,可以消除病苦也。呜呼!余之一生,若能常抱此心置于腔子里,如此次大病时,其乐又何如耶!
余忆此时读《福泽谕吉集》,中有一文,论为人当独立自尊。因译写其训条十余于壁。而余自为学生,以迄今日,对此四字,乃无丝毫做到,宁不愧死!
此时有二同学,并有嘉言懿行,深刻余脑。一为某君现为军人,某日校假,距校外十余里,有演剧之集。余邀某君同往,某君以头痛辞。余邀甚力,某君不得已,吾所请。途次黑云密布,某君欲归,又被余力持而赴剧场,方达而天大雨,狼狈淋漓而归。归而某君大病,数日不愈。余惶恐无地,谢语某君,谓以狥鄙人无理之请求,累君至此。某君怛然而道:“此与君何涉?事虽君所主唱,然我实愿往,故随君行。足在我身,与君何涉?”余大感激,以为此真独立自尊心之表现也。一为嘉定黄君性陶,沈毅刚强,横木于卧室,旦夕练其身段。常病热而出校,远行至数十里,谓足以愈病,比医药更有力。刻苦用功,为全校冠,竟以咯血死矣。
此时学生,正讲革命自由民权种种。余辈羡慕南洋公学学生闹学之风潮,为报纸所赞叹,既(即)为电贺之。文曰:“南浔公学全体学生恭贺南洋公学同学全体脱离专制学校之苦。”大书特书,登之中外日报。其可笑如此!又以小故,与学校寻闹,全体罢学,以余为代表。迄今思之,余实此一大罪恶主动之人。罢学后,同学或赴海上而嬉,或即赴南洋公学投考。此时公学完全官办,余即投考之一人。昔日电贺他人之脱离专制,今乃自已脱去自由之校,而欲求入专制之校且不可得。无主义,无理想,无节操,自余少时盖已然矣。
此时学生风气,以罢学为第一大功名。自南洋公学发起后,穷乡僻壤,皆受影响,几举全国之学校而破坏之,蔓延及于海外。日本留学生之罢学者,年必数起,最后以留学生取缔风潮为归宿。余自南浔罢学后,深以此为大戒。故在东京,即以不肯服从取缔风潮,几被殴辱。然取缔风潮实以胡汉民主之最力,意欲借为革命机会。汪精卫力持不可,组织维持会以抗之。由今思之,革命者,亦即罢学风潮之放大影片而已。综自革命后种种政界现象,凡系革命派所主持者,无一不与取缔风潮相似。革命之后,不从政治轨道为和平进行,乃一切以罢学式的革命之精神行之,至于一败涂地,而受此后种种恶果。余后此既悔其罢学,今日党人,当亦自悔其革命。然于余悔其罢学之后,过恶丛集,盖以余太无学力,只有感情而无理性,故非极端走入激狂,即极端走入腐败。稳健和平,以谋建设作人之基础,乃非吾所能也。吾国民无此建设性,则国家已矣!吾个人无此建设性,则吾个人已矣!
继此以往,皆吾个人秽史。罢学后乃为家人促迫,而陷于科举。科举毕后,复遁而留学。留学毕后,乃以极可爱之青年之光阴,而潦倒于京曹。革命既起,吾之官乃与清廷俱毕。嗣后即立意不作官,不作议员,而遁入于报馆与律师。然其滋味乃正复与官相同。今吾又将复吾学生之面目矣!
余此作本非记吾一生传记,亦非叙述国家大事,特以直叙吾个人心理堕落之迳路而已。以下即可为吾堕落一幕之开场。
吾于科举时代,绝无作官思想。至为留学生将毕业时,则谋生之念,与所谓爱国之念者,交迫于中。自此以往,乃纯然理欲交战之时期。理不胜欲,故以堕落;欲又不能胜理,故以苦痛。愈苦痛则愈堕落,愈堕落则愈痛苦。二者循环相生,扰扰不绝,遂令一生非驴非马,既不能为真小人,亦不能为真君子。推究病根所在,由于生活太高,嗜欲太广,思想太复,道力太乏而已。
毒药之毒、封豕长蛇之凶,然犹不及中国之官界。盖戕贼人才,此为第一利剂。无耻下流、愚闇腐败种种,莫不由此酝酿增多,盖万恶之养成所也。余未尝为外官,然一日因官费事,往谒某抚台。此抚台者,遍叱骂其同僚之人,虽以余为学生,礼仪有加。而语次即谓:“今日须以能力自活,如君等者,大是可贵。故余(此抚台自谓)于昨日遣子出洋,即语此义。若如彼等(指在座之官属)之毫无能力志气,专事钻营者,虽菩萨复生,亦岂能救其苦难?”余以为受此指斥者,当拂袖而起矣。不料彼等胁肩谄笑如故,退而殷勤询余,以彼之大帅,所以加礼于余之故。又余曾随某公赴安东。安东者,号称吾国土地,而完全日化者也。隔鸭绿江之一衣带水即朝鲜。江堤之下,高冠博衣,在深泥中作苦工者,皆朝鲜人。其上皆洋洋之大和民族也。官于此者,大抵被人看作犬彘不若。某公蒞止,而吾中国之所谓官者,钻营奔走,乃比内地犹甚。此曹岂特无廉耻之心,乃并无心肝!岂特无心肝,乃实无皮骨!故余于六七年以前,即知吾中国人为奴之不冤!
然即至今日,吾脑筋中所影印,仍不外二种观念。即此观念而可下一断言曰:凡所谓党人政客,其程度不能远过于罢学之学生。凡今所深恶痛恨于官僚之毒焰者,不外于余在某抚台官厅中及安东河上之所见。而中国今日,只此两种人占有发言之权,且以后者为胜。其他若农若商若无辜之良民,皆为此二流之人所愚弄荼毒。呜呼,岂有幸哉!
官僚不外三种:曰盗,曰丐,曰流氓。余既为流氓之官一年有余,亦以余力兼为报业,未几而革命起矣。
余于革命时,有一事大足记述,即余被推为代表谒见庆王那桐者说宪法事。此平日赫赫炙手可热之庆那,到此最后关头,其情状可怜,乃出意表。庆王自谓,此后得为老百姓已足。那桐者至局蹐而道,谓吾曹向日诚假立宪,此后不能不真立宪。余非到此等时,尚不知彼等之恶劣一至于斯也!吁嗟!满洲亡其家国于此等人之手,岂不可哀!
革命之后,党会纷立。余之所最感慨者,即在此时期中买卖人口之风盛行。全国之高等流氓,乃等于插标入市之猪牛,小者卖其皮肉,甚者乃至毛骨不留。女闾三百之中,姿首可人者固亦有之,乃至黄脸婆子、鸠面盘荼,亦复价值万钱,利市三倍。譬犹肉市腾涌,虽瘟猪病牛,亦复不胫而走。盖数年以来,人格扫地以尽矣。凡兹种种,将以入他日民国秽史,非吾作所能详也。
政客中固亦有志洁行芳不受贿卖者,然所标种种政论,所拥护种种势力,今日宁待深论?余固知今日之与余同具忏悔观念者,正不乏人也。余于民国二年,曾登报自绝于党会曰:自今以往,余之名字,誓与一切党会断绝连贯的关系。
余于前清时为新闻记者,指斥乘舆、指斥权贵肆其不法律之自由而乃无害;及于民国,极思尊重法律上之自由矣。顾其自由不及前清远甚。岂中国固只容无法律之自由,不容有法律之自由乎?
然即法律上极其自由,究余个人而论,亦决无为新闻记者之资格。
新闻记者须有四能:(一)脑筋能想,(二)腿脚能奔走,(三)耳能听,(四)手能写。调查研究,有种种素养,是谓能想;交游肆应,能深知各方面势力之所存,以时访接,是为能奔走;闻一知十,闻此知彼,由显达隐,由旁得通,是谓能听;刻画叙述,不溢不漏,尊重彼此之人格,力守绅士之态度,是谓能写。余无一余此,何能为新闻记者!
余自问为记者若干年,亦一大作孽之事也。以今法作报,可将一无辜良善之人,凭空诬陷,即可陷其人举国皆曰可杀之中。盖一人杜撰,万报腾写,社会心理薄弱,最易欺朦也。至于凭臆造论,吠影吠声,败坏国家大事,更易为矣。
律师之不可为,盖有三因:一由司法之本非独立,此固不待繁言;一由社会之误解律师性质。彼以为律师不应袒护恶人,冒社会之所不韪。若国人既曰可杀,则律师何得左袒?不知无论何人身为被告,非到最后裁判时,国人固不得论其有罪与否。余往者辩护陈璧、辩护王纯等案,皆历受国人指摘,余固无所惮也。一则律师内部品流之太杂。余即一不足为律师而冒窃登錄之一人,斯尤不待多论矣!
今以社会攻击、政府摧残,律师制度,铲除且尽矣。然余意以为国家之兴,由于法律思想之昌明;人才之盛,由于社会职业之发达。今日律师现象,虽尚未能如理想所期,然其制度固在可商之列也。往余致书某公,谓古人论秦以不养客而亡,今客有不待国家之养而自养者,奈何禁之!是以益乱而已。然今乃有人专以断绝社会生利自养之途为快,则余固莫之何已!
综合以上简单说明,觉余平生所为种种职业,无一而可。所以不可,一由余自身资格不完,一由对于社会之抵抗力太薄。若夫豪杰之士,则若官、若政客、若新闻记者、若律师,固不可为而可为欤!
吾曹既因资格不完,抵抗力不厚,遂致无一事可为。而综其平生受病之原,不外于理欲交战。此后吾立身行事,当以一语自矢,曰无欲则刚是也。
今日无论何等方面,自以改革为第一要义。夫欲改革国家,必须改造社会;欲改造社会,必须改造个人。社会者,国家之根柢也;个人者,社会之根柢也。国家吾不必问,社会吾不必问,他人吾亦不必问,且须先问吾自身。吾自身既不能为人,何能责他,更何能责国家与社会?试问:吾自身所以不能为完全为人之故安在?则曰:以理欲交战故,以有欲而不能刚故。故西哲有言曰:“寡欲者,改革家之要素也。”继自今提倡个人修养,提倡独立自尊,提倡神圣职业,提倡人格主义,则国家社会,虽永远陆沈,而吾之身心固已受用不尽矣。吾之忏悔,此物此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