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曾经在那里实习(二)
(2021-02-07 00: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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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雁北师院左云县店湾镇综合技校实习 |
分类: 桃花盛开的日子 |
实习还在继续,是是非非先放在一边,交给圣洁的时光慢慢地过滤吧。我的直觉告诉我,香妹不可能把我当成冷酷无情的坏人,憎恨一辈子。毕竟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懂得面壁思过。总有一天,能把这些恩恩怨怨梳理成一条条柔顺飘逸的丝绸,冰释前嫌,凌空起舞。
我给初一的孩子们上了一周地理课,他们和我越来越熟悉,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课堂上几个男生交头接耳,还趁我板书的时候传递小纸条,冒犯我的威严,我很不高兴,加上这段时间我对香妹的愧疚淤积在心中,忍不住怒发冲冠,拿起粉笔头砸向中间第二排的小个子张言,刚好砸住头顶,他赶紧坐正身子,笑着看我,把我也逗得嘿嘿笑了。女生们听得很专注,紧跟我的思路想象京包线怎样从北京出来,穿过大同,转向内蒙古的包头,大同的煤怎样乘坐火车开往沿海城市秦皇岛,坐公交到大同,再乘列车经同蒲线抵达太原,中转太焦线,飞向生我养我的家乡凤城,左云为什么干燥少雨多风等等,和我一起畅游知识的海洋,领略三晋风采。
孩子们问我能不能留下来一直带他们地理课?我深情地摸着他们的小脑袋,真切地告诉他们不能啊,大学毕业后,哪里来哪里去,我得回凤城,回高平,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增长本领,将来报效祖国。
孩子们顿时缄默不语,下意识地围住我,好像怕我逃跑似得。我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们:“我来技校十四天了,还能和同学们相处十六天,我一定给你们上好每一节课、每一个自习,把我知道的所有知识都讲给你们。”
翌日上午,我收到父亲寄来的信,让我尽快回去,找住在凤城三姨夫的亲家看看工作分配的事,如果顺利打通关系,毕业就能直接到凤城市上班,身份地位马上高一大截儿。事关自己的前途命运,我不能有丝毫懈怠,我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旦错失良机,将后悔莫及。必须请假走了,这一走就是永远的离开,今生今世都不太可能再踏上这片土地。这里的风沙大,春天来得迟,然而这里的孩子们却可爱的不得了。他们用纯粹而简单的心灵给了我无限的幸福,我真的舍不得他们,我该怎么告诉他们这个突如其来呢?
手表的指针滴答滴答响个不停,仿佛催促我快一点和班主任说明情况,快一点收拾东西,赶明天早晨第一趟班车回大同。我的神经被奇怪的力量拉成一条条直线,我的大脑一片混沌,我索性趴在炕铺上紧闭双眼什么都不想。一切都是徒劳,时不我待,不能和时间较劲儿。
班主任抿了抿厚厚的嘴唇,勉强同意我的请求,劝告我办完事情早点回来吧,能多实习一天就多实习一天。谢谢老师理解,我跑回宿舍急急忙忙整理要带的衣物,把他们叠放整齐,统一塞进军绿色大提包。
三、四节,我去给两个班上最后一节课。我不能让孩子们发现我的异样,竭力掩盖五味杂陈的心情,把笑容赶到脸上,给他们讲黄河中下游五省二市,地形地势、气温气候、河流山脉、降水、植被、主要经济特点,专门强调山西省位于黄河中游,夏秋季节壶口瀑布龙吟虎啸震天动地,汾河是黄河的两大支流之一,孕育了五千年华夏文明,是山西人的母亲河……坚持到下课前一分钟,我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们从我沉郁的表情察觉到一点异样,机敏地收起天真烂漫的笑容,双手托着脑袋猜想某种原因。我不得不如实相告:“同学们!我家里有急事,不能给你们上课了,我后天就要回去了,谢谢你们和我以诚相待,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好印象。”
看似一个简单的消息,却像一场暴风雨从天而降,瞬间淋湿了所有同学的心,稚嫩的抽泣声迅速增多,弥漫在教室的每个角落。我擦干自己的眼泪,努力平复乱作麻团的愁绪,恳切地劝慰他们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来的早了一些。同学们,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想念你们,祝福你们,期盼听到你们的健康成长的捷报。
我记不清我是怎样离开教室的,我只记得孩子们默默地坐在教室,半天没有一个人起身。
午休时分,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宿舍问候我,赠送我笔记本、钢笔、自己最帅气的照片,邀请我晚上做个演讲吧。盛情难却,我欣然答应。先到哪个班级?同学们争论不休各不相让。我提议三个班的同学都集中到四十四班教室,我和大家见个面,随便讲两句,总算达成了共识。
大部队散去,一个女生心事重重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点缀兰花的手绢和一个硬皮笔记本,迅速放在我身边,一句话没说,转头就跑了。我有一种怪怪的预感,顺手翻开笔记本,发现中间夹着一片泛黄的女贞树叶,树叶可能保存了好多年,看扉页,写着赠送亲爱的李老师,愿您永远年轻帅气,署名四十四班崔娟娟。我在心中默念,谢谢你,崔娟娟同学。
下午课后,两个班的班长和我商量两件事:一是照相,二是作个演讲。我的情感软的像一池春水,没有谢绝他们的勇气,只能答应。
全镇仅有一家照相馆,卧在腹地开阔相对平坦的山谷中。孩子们前呼后拥拉着我踏上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一路向下足足走了两里地。回头望去,综合技校分明坐落在高高的大山之上。有一次,域蒙惊奇技校东边怎么没有围墙,现在看来这种地形是可以省一堵墙,不用担心谁能从那里攀援上去。
照相馆阴暗却比较宽敞,几十个学生把我当成顶天立地的青松簇拥着集体合影,接着三个两个围在我身边合影,还不尽兴,还要一个一个挽着我的手臂来两张亲密照。照相师傅的眼睛里充满了艳羡,由衷地赞叹都和你亲孩子一样,比亲孩子还亲,你是个好老师啊,学生这么喜欢你。
并非我多么好,而是孩子们重情重义,让我受宠若惊啊。我要走了,这一走就是永远的别离。他们给我的热情,我注定无以回报,可是他们心甘情愿,如此执着。
晚自习后,我如约前去演讲,推开教室门,映入眼帘的竟是每个学生点燃一支蜡烛,一百多束烛光汇成一片星辰大海,营造出无比温馨感慨万千的情感氛围。讲桌上燃烧着二十二支蜡烛,正好等于我的年龄。我深吸一口气,把孩子们给予我的这份殊荣放在心底,两个健步跨上最值得骄傲的神圣讲台。我整了整深蓝色的中式西装,昂首面向前方,激情洋溢地讲到——
同学们!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来店湾镇实习,但自从见到你们,我就断定这是一个特别温暖的地方,来这里真的来对了。
半个月相处,你们没有把我当外人,而是把我视为相见恨晚的大哥哥,给了我无数的信任、宽容与温暖。我深受感动,每一天都不敢偷懒,总是不遗余力地给你们讲许多文化知识,讲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恨不得倾尽所有,看你们快快长成栋梁之才。要和你们说再见的走的时候,才发现讲的还是太少,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没有讲出来,我真是个吝啬鬼啊!
真该抓住课余时间多讲一些,让你们了解更广阔的世界。相逢是缘,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来店湾镇看你们,再给你们讲好多好多有趣的知识,再看你们天真无邪的笑脸。
和你们风雨同行的日子,我真的很幸福。我会把这些幸福的故事分享给更多的人。我要走了,但不管走多远,我都会记着你们。我老家凤城市,欢迎你们去那里玩,我一定准备烧豆腐、牛肉丸、大黄梨给你们吃个够。
谢谢同学们!再见吧!再见了!
“老师,我们问几个问题,你给我们讲一讲。”开始几个同学喊,很快变成了气势磅礴的集体呼声,我不能不顺应民意。
学生:“老师,北京的大楼有电梯,我们这的楼怎么没有呢?”
“北京的大楼高,没有电梯不方便。北京比较发达,安装电梯相对容易点。”我简练分析。
学生:“山西有几个矿务局?”
“大同、西山、潞安、阳泉、凤城、霍州,六个吧。”我冥思苦想,不知道对不对。
学生:“老师,你什么时候生日?”
“你们知道父母的生日吗?谁站起来说一说?没人知道啊,回去一定要问清楚,记住他们的生日吧,他们为你们付出了太多。老师的生日你们知道的,就是每年九月十日。”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要把老师累死啊。我得刹车了,拍拍讲桌,叫他们安静。我压低声音告诉孩子们,夜深了,你们明天还要上课,我不能明知故犯,误了你们休息。你们学到的知识越来越多,现在的问题以后都会迎刃而解的。谢谢同学们捧场,再见吧,再见了,永远想念你们。
我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思考工作的事情还有多少麻烦,这次回去能不能有个准信。天刚蒙蒙亮,我就蹑手蹑脚穿衣起床,尽量不打扰同学们睡觉。我走了,同学们,你们好好睡吧,愿你们做个好梦。
坐车的人真不少,为了生活,许多人都在奔忙。车缓缓启动,突然响起震天动地、不绝于耳的喊声:“老师!老师!老师!”
转瞬,一百多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潮水般奔涌而来,就为送一个相貌平平的老师。孩子们使出浑身力气想够着我的手,想和我进行心照不宣的交流。车速渐渐加快,他们一边追着车跑,一边喊:“老师!老师!老师!”
远了,更远了,太远了,一群孩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影子变成了一颗泪珠。满车乘客都微笑着把羡慕的眼光投向我,我再也控制不住心头涌上的热泪,任其滚出眼眶,滑过面颊,打湿了衣服,打在了手背上。孩子们!回去吧,别误了上课。谢谢你们,你们让我深深地懂得老师的真正价值和真实意义,今生今世做一名老师值了。
辗转一千四百里回到凤城,三姨夫带我去见他在体委工作的亲家,我叫他叔叔。叔叔带我去见四中校长,校长不收礼,说以后就是同事了,不用客气,手续要经过教育局,你们抓紧办吧。我又跟着叔叔夜访市教育局副局长,副局长解释派遣到长平教育局,要来凤城,只能改派,要到十二月以后了。听话音有一定希望,如果拿出一笔钱压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妈妈已经和姐姐张过两回口,姐姐列出一堆困难,勉强给了三百元。我提着两瓶玻璃汾酒和一条红塔山香烟放在副局长家里,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权利的庇佑。权利决定一切,老百姓只能碰运气了,急也没有用。手里有钱,运气或许好一些,囊中羞涩,运气好不到哪里去。我属于后者,听天由命吧。
五月中旬,平城开始春暖花开的景象,师院校园的小树们长满绿油油的叶子,风轻轻地吹来,叶子宛若婴儿的手指不停地摇曳。麻雀在路上蹦蹦跳跳,崭新的羽毛闪烁着太阳的光泽,哪里都有它想吃的食物,尖尖的小嘴尽情地享受单纯的味道。人是最复杂的动物,似乎主宰这个世界,又好像被某种神奇的力量牢牢地掌控,骄傲与悲伤随时都可能转换。
政史系召开全体学生会议,总结这次实习活动的得失。系主任坐在正中间,扬起睫毛,把脸拉得更长,显得更消瘦,右手五个指头重重地敲响桌子,要求肃静。他煞有介事地讲了几句:“这次实习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多数同学遵守纪律,积极工作,给所在学校留下很好的印象,展现了师院学生较高的思想素质和专业能力。也有一些学生,有这个事,有那个事,都是个人私事,中途请假,没有实习完,这种情况能不能毕业?咱们再考虑。”
系主任姓叶,向来讲话不多,这次讲话也很简短,然而,发出了极为不妙的信息,真要拿纪律说事,我可能在劫难逃。上大学,走出农村,端个铁饭碗,这是我十几年寒窗垒起来的梦想,就因为领导一句话轰然坍塌,那不亚于夺命之痛啊!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有没有鬼,就当有鬼吧。我跑到平城四牌楼附近的贸易市场买了一条四十几元的石林牌香烟和一个一尺见方的硬皮相册,几乎花掉多半个月的伙食费,意味着以后的日子更要节衣缩食。硬扛吧,只要渡过这个难关,饿两天也没事儿。
那晚没有月亮,我撑起从未有过的胆量摸到叶主任家,先感谢叶主任支持我们办报纸,允许我们使用政史系的油印机,我们的《野草》才像新生婴儿一样呱呱坠地。马上就要毕业了,过来道声谢。叶主任和颜悦色地问我哪里人?鼓励我回到家乡好好干。我始终没有说自己的真实来意,一切尽在不要中。我在相册扉页写着:“赠叶主任,政史系甲班白杨。”只要叶主任记住我这个人,我的事就不叫个事了。
也许叶主任就是随便扔两句吓唬我们,也许我的补救措施发挥了作用,反正毕业证顺利归来,我可以高枕无忧了。而且,班长宣布助学金名单,居然有我,我们没有申报,稀里糊涂领了四十元。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多么浅显又深刻的道理。
我感慨万端把因祸得福的故事写在信里,雷厉风行投进邮箱,寄给远在平阳师范大学的夕雅。两天,三天,估计收到她的回信还要等五六天。突然,舍友马超举着一封信喊我:“信!你的信!”
我将信将疑接过来,看寄信地址“店湾镇综合技校”,可以肯定是那里孩子们写给我的。我旋即打开,扫一眼开头:“老师,我是你的学生崔娟娟,你还记得我吗?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就是那个送我手绢和树叶的小女孩,我真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在技校时间很短,上课我又很专注,没有细看孩子们的模样。那天她送我东西,匆忙放下就跑了,我只知道她个子较高身材偏瘦,留着长长的秀发。我继续读她的来信——
你知道吗?老师,我们和你照了那么多相片,那是多珍贵的纪念,去取的时候,照相馆告诉我们都曝光了,没有一片洗成功,真气人!我们责问了半天,相关没有办法补救,这是多么大的遗憾啊。
你有没有照片?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你能寄给我吗?我想天天看到你,那样我很高兴,学习劲头也很大。
你知道吗?听说你要走,我仿佛失去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很伤心,没有吃午饭,站在教学楼楼道的窗台前,朝着你住的方向不停地哭泣,眼泪不住地流。
那天早上我们去车站送你,回到学校误了一节课,老师大发雷霆,喷着唾沫骂我们幼稚,还说你不负责任。我们知道,不怨你,你不让我们去,是我们要去的。骂就骂吧,无所谓,我们觉得值。
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要实话实说啊,北京电影艺术学院来技校招生,我要报名,应该能行。你说我学表演艺术好呢?还是考大学好呢?你给出出主意,我听你的。
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小孩子,我没有多思考,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告诉她我是一个特别普通的老师,很快就要回老家,可能到某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当个孩儿王。你还小,要有远大而美好的梦想,飞向一座大城市,开启你的幸福人生。至于学表演好,还是考大学,我给你介绍一个大姐姐,你问问她,她在平阳师范大学,比我水平高,她能给你指点迷津。感谢同学们给予我温暖的岁月!谢谢!
毕业在即,同窗三年的莘莘学子就要各奔东西,能不能重逢?什么时候不期而遇?都是未知数。同学们忙着互写留言册,以这种朴素的方式留住一点浪漫。香妹的留言册传到我手里,我从前至后一字不漏看了一遍,看他们写了什么,我一定要写点与众不同的东西。那节课我没听老师讲,搜索枯肠想这段话,写完以后,还抄在日记本上,多年以后再看看。
老房子被一场大雨毁灭了,日记本埋进厚厚的土堆里,雨过天晴,挖出来,已经变成了纸浆。不知道当时写了些什么,但真的想说明点东西,至少不想让我欣赏的女孩一直记恨我。
二十七年白驹过隙,平城学院的模样还能想来,左云综合技校确实想不太清楚了,但那里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演绎了师院学子啼笑皆非的故事。人生就是这样,总会经历很多事,有的经不住一阵风吹得杳无踪影,有的沉淀在时间的记忆中,慢慢长成洁白无瑕的玉佩,面向岁月,还能聆听清脆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