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我上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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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征求父亲的意见,他强烈要求我报读巴师。
“你看我们学校几位刚分配回来的老师,个个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你报读巴师,将来能像他们一样就不错啦!”当时中心校的韦扬、方小礼老师是巴师毕业的,一回来就教毕业班,还兼任音乐、体育和美术课,一年时间就成了全镇的教学能手。父亲说,读巴师不用交学费,每个月学校还发生活补助,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毕业分配领工资啦!
最初我想报读中专,毕业后至少可以分配在乡镇单位,而不像师范回来大概率被分配到村校或教学点。但是听了父亲的建议,同时也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我在中考第一志愿栏上郑重地填上了巴马民族师范学校。之后,我顺利通过了面试、体检,不久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那天,乡教育组组长亲自将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里。父亲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了两遍,仿佛要把通知书刻录进自己的脑子里。他一整天脸上都挂着笑意,让人感觉像是他考上了师范,而不是他的儿子。
那段时间,父亲掐着指算着我上学的日子。他请人用樟木打了一个箱子,准备让我带去学校装衣物用品。按学校的要求到派出所帮我办理了户口迁移,将我名义上的责任田退回了队里,还没有上学我就变成非农业户口的人了。我对巴师充满了期待。
去学校的前一天,父亲请了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说这么大的喜事也该祝贺一下。我说对门家的万祖哥考上了河池师专,那才是值得祝贺的呀,我考上了一个师范算得了什么呢?父亲说,考上大学当然值得高兴,考上师范也是端上了铁饭碗,为什么不能让自己高兴一下呢?我们不用读高中,毕业照样可以领工资,那不该庆祝啊?!
在酒桌上,父亲兴奋地拍着胸膛说,明天我要送阿光去学校,也要去巴马民族师范看一看呢!我虽然心里不大愿意父亲送我,但是父亲决定了的事就很难改变。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起来收拾行李。父亲将那个樟木箱子从角落里拿出来,用一根绳子绑住箱子两边的铁环,然后拿了一根扁担将行李袋和木箱挑起来,昂着头步履稳健地走在前头。我则像个跟班似的走在后面,背着父亲的帆布挂包,里面是母亲昨晚连夜包好的一大袋粽子。
我和父亲搭一辆后三轮到金城江汽车总站,然后再转乘客运汽车去巴马。在金城江汽车总站,父亲将箱子和行李拿上车顶的行李架上绑好后,我们就挤上了开往巴马的客运汽车,车子一路颠簸朝着我向往的巴马民族师范学校奔驰而去。
那时,金城江去巴马的客运汽车好像每天只有一两趟。汽车从城区开出之后就一路招徕乘客,全然不顾超载的危险,过道里你挤我、我挤你都站满了人,汗味烟味汽油味混杂其间。山区公路蜿蜒曲折,时而上坡下坡紧急刹车,有女人和小孩子承受不了如此折腾,在玻璃窗口和过道上吐了一大堆东西,车里的气味更加难闻。
捱到下午两三点钟,车子到东兰县汽车站停了下来。司机说,哪个想方便的、就餐的就赶紧点,车子只停15分钟哦!我斜背帆布挂包,和父亲随着大伙下了车。父亲从挂包里掏出粽子,一人拿着一个吃起来。我肚子早已经饿得不行,剥开粽子就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觉得不解馋,跑到车站小卖部买汽水喝。汽水已经拿在了手上,往裤袋里掏钱时却愣住了,口袋里的几张10元票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翼而飞。
我尴尬地将汽水递回去,老板的脸上尽是鄙夷之色,我连忙小跑着回到车上。
父亲问,怎么不喝了呢?
钱弄丢了!第一次出远门就遇到了这么不顺心的事情,我心情十分沮丧。
我确定不了那钱是什么弄丢的,也许是在金城江汽车总站上车时被那几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人偷走了,或者是我自己不小心给弄丢的。
父亲说,以后出门要特别注意,凡事都不能掉以轻心哦!我闷闷不乐,一路无言。
汽车在山区公路上盘旋爬行,我靠在座位上陷入似睡非睡之中。偶尔睁开眼,入目的尽是看不到边际的山林树木,以及绿树掩映的山里人家。
约摸两个小时后,汽车驶进了巴马县城汽车站。车子刚停稳,司机便扯开嗓子喊,巴马到了,乘客们请下车!车窗内外一片嘈杂。
我和父亲下了车,车站里人来人往。父亲正要询问巴师往哪儿走,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迎上前来问我,你是要去巴马民族师范学校报到的新生吗?我点点头,小伙子便把我引到了几位哥哥姐姐面前。原来,学校在新生前来报到的当天,在车站里设置了新生接待处,安排师兄师姐们负责做好接待引导工作,刹那间一股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他们动作麻利地将我们的行李搬上学校准备接送新生的车子,我和父亲以及几位新生高高兴兴地坐上汽车,在巴马县城的街道上拐了几个弯,很快就到了学校。
学校大门右边的篮球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篮球比赛,欢呼声、叫喊声此起彼伏,让我感受到了一股充满激情与活力的青春气息。
在新生报到处,我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班级,填写好新生的各种信息,便在师兄的指引下,和父亲拿着箱子和行李袋来到足球场边的学生宿舍。
新生宿舍在一楼,每个宿舍上下铺共安排10个人。我来到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来了七、八位同学,大家互相自我介绍,拿出家里带来的各种食品摆在箱子上一起品尝,一下子便熟络起来。我们宿舍是混合宿舍,86级1班6人,2班4人,其中巴马4人,环江4人,宜山(当时还未改为宜州)1人,罗城1人,大家聊得十分开心,真的是其乐融融,我在途中的不愉快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看到我和同学们相处融洽,父亲便说他自己要去校园里走一走,欣赏美景,体验学校的人文气息,回去好向亲戚朋友们介绍巴马民族师范学校,让家乡更多的优秀学子能够来到这个少数民族师资的摇篮里深造。第二年,韦扬的小妹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巴师,韦扬送小妹韦元桂来学校的时候,还给巴师学生做了一场报告,让我们深受鼓舞。我师范毕业,大妹也初中毕业了,想报读巴师,可惜分数不上线,只能去读环江高中,后来上了河池师专,这是后话。
我和同学一起去领取棉被、蚊帐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并整理好了床铺的时候,父亲还不见踪影。我心里有些着急,这个时候已经准备开饭了,父亲去哪里了呢?
正焦虑中,父亲从宿舍的一头走过来,对我说,阿光,带你去一个老乡家吃饭哦!
我一下竟然愣了神,什么时候巴师里面有我们的老乡哟?父亲可从来没有跟我提起啊!父亲说,我在校园里和一位老师交谈,说自己是送孩子来报到的环江县乡村教师。那位老师说,学校里有位刚留校不久的环江籍老师韦广寿,不知你是否认识?父亲一下子记起来,他一位朋友的孩子几年前曾经考入巴师,也叫韦广寿,留校的应该是他吧?既然来到了巴师,那就去拜访一下哦!这位老师热情地带着父亲去见了韦广寿老师。虽然韦广寿老师未必识得父亲,但是父亲自我介绍说认识他的父亲,韦老师真诚地邀请父亲带我来他的住处一起吃晚饭。
父亲带着我穿过足球场,走过女生宿舍,在篮球场边的一排瓦房前停了下来。父亲敲开了一扇虚掩的门,里面传来了“请进”的声音,韦老师正在下厨房炒菜呢!
那是一排有天井、厨房的单身老师宿舍,韦广寿老师留校在此开始了他教师生涯第一站。那间宿舍的墙上挂了不少韦老师创作的美术作品,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油画、水墨画之类的美术原创作品,这让我大开眼界,同时内心油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敬意,能够留校任教的韦广寿老师确实学术造诣很高哦!
韦老师叫了两位同事来陪父亲喝酒。父亲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不断地夸赞韦老师为环江争气,叫我要专心学习,扎实打好教师基本功,不要给自己丢脸!那天晚上,我知道了韦广寿是和韦扬、方小礼同一届毕业的学生,因为美术绘画成绩特别出色而留校任教,其实只不过大我四五岁而已。韦老师像大哥那样跟我说,学习就像一场马拉松,比拼的是毅力和耐力,只有坚持到最后才有可能取得成功!我记住了韦老师的话,也一直在努力着。
那晚,父亲是喝多了,韦老师给他安排了住处。我回到了宿舍,枕着青春少年五彩缤纷的梦想酣然入睡。
翌日,父亲和韦老师道别后,要乘车回去了。我有些不舍,想送父亲到车站,班主任黄景双老师知道后,特许我请了假。
我和父亲一路走过拴着牛马的街巷,走过邮政局,百货大楼……走过金水桥时,父亲向左边扭了一下头,说了一句:“我们去照一张相吧!”
我往左边一看,见到“金水桥照相馆”招牌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照相馆的老板正在洒水清扫门面,好像心有感应,等待着我们进店拍照。
我们进了店,老板拿了一张靠背椅出来,叫父亲坐下。我靠在父亲左侧站着。老板调好镜头,叫我们放松一些,然后按下快门,“咔叉”一声,时间就在这里定格了,那一年父亲五十岁,我还未满十六岁。
当我站在汽车站大门边,看着父亲乘坐的车子渐渐驶离了我的视线,眼睛一下子润湿了,我第一次体味到了“父子情深”这个成语的内涵,它像一枚子弹,瞬间把我击中!
几天后,我去照相馆领取相片。相片中,父亲坐在靠椅上目光沉静、坦然,他的内心风轻云淡、阳光满布,他的儿子考上了巴马民族师范学校,这是他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情。现在,他把这段美妙的时光剪切了下来,当成了一辈子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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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瞬而过。如今,父亲已年近九旬,患上了健忘症。但是,他送我去巴师的经历,却一直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即使住过两次医院,境况已经大不如前,可我和他谈起巴师的事情来,他依然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年送我去学校时的情景。
在父亲的书桌上,一大块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就是当年送我去巴师时在金水桥照相馆拍下的照片。几十年的光阴一闪而过,没有谁能够逃过岁月的洗礼,一些往事会随风远逝,而一些记忆却永远温暖着我们的内心世界,并且历久弥新,愈显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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