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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帽鸟 |
分类: 生活随笔 |
乡村记忆:戴帽鸟
在我的印象里,乡村最漂亮的鸟恐怕就是戴帽鸟了。
“戴帽鸟”是我们这一带人对它的俗称罢,至于它的学名,我们是谁也说不清的。戴帽鸟的头上顶着一顶油亮的黑翎,像上了发胶般一律向后斜伏过去,单是这顶帽子,我们就觉得在乡村里已经没有多少鸟儿赛过它的威风凛凛了,而它的俗名可能就是因此而得来的。乡村不乏各种各样的鸟儿,但是麻雀一类的鸟让人们觉得缺乏一种洒脱,不够气派;斑鸠、鹧鸪等经常是只闻其声,出没无常且形象相当琐俗,很难令人谈上亲近;山雉虽然将自己打扮得很妖娆,但她却是十分的怕生,偶尔一闪而过,使我们觉得她与我们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只有戴帽鸟,这乡间的绅士外表优雅,个性张扬,鸣声脆亮,常常留连驻足于乡村竹林之上或苦楝树巅头,若即若离的感觉让我们牵念无限。一只头顶黑翎、脊背褐青、项颈下或白或黄或红、腹部淡黄的戴帽鸟,高踞树巅或是竹尖上,挺胸收腹,气沉丹田,“啼——桂略”(谐音)一声长调,这鸣叫声犹如一只号子,把附近的同类一下便召集过来了。它们一来便喳喳闹个不休,少顷,一部分鸟斜飞进菜地或是薯地里觅食去了,还有一部分就在竹尖东张西望,或是到落光了叶子的苦楝树上啄苦楝籽吃,把苦楝籽弄落一地。你走过树下,鸟儿在树上会不失时机的鸣几声“啼——桂略”,声音较呼朋引类的短促得多,有的还从这一枝飞往那一枝,看情形,可能是在向正在觅食的同伴们互通声气,以防不测。当你朝着树上猛拍一巴掌,或是高吼一声,“呼啦”便有一群正在找食的鸟儿从地里飞回到树枝上,然后再集体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往远处一片坡林折去,原本的一片热闹刹那间就销声匿迹,让你内心一片空落。
戴帽鸟喜欢到菜地里啄食青菜,刚萌出些绿意的菜地里,青菜叶子像遭虫灾一般疮痍满目,这令母亲非常生气,但又无可奈何。戴帽鸟还特别爱吃红薯,薯地里经常看到戴帽鸟掘食到半的深埋地下的红薯,这让乡村的孩子们找到了对付戴帽鸟的法儿,戴帽鸟的噩梦由此开始。孩子们找来一支弹性十足的竹子,一截细绳子。将细绳系于竹尖头上,细绳上再系个竹舌子,然后插到菜地或薯地里,在舌子拉得到的地面上用竹子插一个小拱门,舌子用一根细竹枝恰到好处地横住,将绳子套出个活结后置于拱门边上,用细土把绳子蒙住,再在小拱门后放早就准备好了的煨得喷香的红薯,最后用土块把拱门后的红薯护住,一个圈套就这样设计好了。饿慌了的戴帽鸟从远处飞来,闻到薯香阵阵,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小拱门,先啄食撒落在拱门外的碎薯屑,没有什么异样。再走近小拱门,发现了拱门里面还有一大块喷香的红薯片,于是毫不犹豫地把头伸进了小拱门,准备美餐一顿。此时,灾难已经无可逃遁:细横木滑落,竹舌子反戈一击,收紧了拱门边上的活结,活结准确无误地套牢了戴帽鸟的颈项,弹性十足的竹子压抑许久后终于长舒一口气,挺直了腰杆,面对斯文扫地的戴帽鸟,表情冷若冰霜。更有一种残忍的办法,是找来一块平整的砖头,将地面整平后,用铅笔头粗细的三根小木条做成一个活动机关:长的约摸砖块长短,用于支撑受砖块压力的木条,砖块压着的木条一端承受砖块的压力,一端卡住第三根木条。第三根木条一端修得尖尖的,尖头上插着一块煨熟了的红薯,置于砖块下方,另一端顶着长木条的半腰,以维持机关的平衡。戴帽鸟钻进到砖块底下啄食红薯,啄落了活动的第三根木条,于是砖块以泰山压顶之势訇然扑塌下来,正在美食的戴帽鸟还不明白是什么回事儿,就已经命赴黄泉。我曾经在一块砖头下面捡到两只戴帽鸟,当时真的是兴奋莫名,毕竟这样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啊!现在想来,也许那两只鸟就是一对恋人吧,一只发现了好吃的,便呼唤另一只过来分享,没想到却成全了它们的相约殉情!孩子们将戴帽鸟褪毛,剖腹,去掉内脏后拿到火上烘烤,便是一顿美味。
腊月里,乡村里因了戴帽鸟的鸣叫而变得生动了许多。但饥饿使人们忘记了戴帽鸟给乡村带来的残存的诗意,许久不知肉味让孩子们已经变得疯狂起来,我也毫不例外地加入了捕猎戴帽鸟的队伍中去。我们在这边的坡地里布下了圈套和机关,看到戴帽鸟在那边的坡上欢叫,于是又跑过对面的坡上把它们赶到这边,将这些无辜的鸟儿如此这般驱赶数次,傍黑时分,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些收获。有一段时间,村里正在烧砖瓦,砖瓦窑停火封口后不久,窑顶上的便开了三个口儿,热气从那口儿持续不断的冒出,我们便将剖好了的戴帽鸟拿到砖窑上烤,不到半个钟头,戴帽鸟就嘶嘶冒出油花来,不时落到口子的边上,引我们垂涎三尺。待到戴帽鸟皮黄肉香时,孩子们便一口一口撕下,津津有味地细嚼慢咽,真怕肉香的味儿跑丢了。饥饿的年代里,孩子们扑杀鸟雀竟是如此的心安理得,现在想来,单怪孩子们的冷血无情,恐怕也不是完全有道理的。想到一篇旧文曾记载某地方饥荒时节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悲惨情状,那可算是残酷了!
在驱赶戴帽鸟的一个冬日午后,我们在某一处草垛后边意外看见了一对正在亲热的青年男女。他们没有预料到孩子们的偶尔路过,正处于一种忘乎所以的亢奋中,因此某些声音与动作可能过于猛烈,以致被路过的我们发现。我们绕过草垛的一侧,各人抓了一把泥巴猛扫过去,被泥巴击中的男女顿时停止了动静,我们则躲到另一堆草垛边,怕遭受他们的追打。不多久,我们分明看到,一位外村的青年男子从草垛后夺路而去,之后才走出了一位身着红衣黑裤的青年女子,那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春萍姐。许多年后,春萍姐已经嫁到了远方成为别人的新娘,而她那曾经的恋人,却不知是否还存留于她的记忆里呢?
我远离乡村到外面去读师范的时候,在一本《美术欣赏》里面看到了一幅名叫做《戴胜幽篁图》,里面画着的鸟儿站立于幽篁之上,头顶着一翎油黑的帽子,神气活现,那不是戴帽鸟么?但细一看,觉得又有些不像,戴帽鸟不像此鸟如此雍容华贵,而且它的咀并不那么尖长啊!皇室之后的赵孟頫,断然不会把出生乡野的戴帽鸟看上眼里的!那么,戴帽鸟究竟是出身如何,真正的学名又叫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或许求教于专家便可瞬间释然,但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我一直没有就这个问题去求教于行家。相反,我更愿意叫它戴帽鸟,因为这个称呼一直从我认识它开始便如约定了似的,一辈子就这么叫它算啦!腊月里,我行走在乡村的黄土路上,竹林或苦楝树巅上,戴帽鸟正悠闲自在地啄食、嬉戏或鸣叫,我拍一拍手,无数的鸟儿便的从某一块坡地里“呼啦”飞回竹尖或树巅上来,然后齐齐向另一处坡地飞去,我在心里面轻声地叫唤着它们:戴帽鸟,戴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