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简约的生命
哦，天哪！

    我和所有人一样，都觉得生命因为太过复杂而感到沉重；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希望过着简单的生活，拥有简约的生命形式。

    然而，我和所有人一样，都深深地体会到：生命无法简约。

    很多时候，我们无奈地发现，生活之繁复、生命之沉重并不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而是来自遥远的过去、繁琐的现实和无可掌控的未来。当然，这未必就是不好的事，生活的趣味、生命的意义可能正是来自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关系。正如有人发现的一个现象：粉红的苹果像人的笑脸，它们来自不同的树甚至不同的山林，可是聚在一起就是一筐一筐芬芳的暖意；榴莲的气息让很多人掩鼻，却一个一个长着满身的尖刺，一副“不要惹我”的嘴脸。生活中有人喜爱苹果，却也有人钟情榴莲，苹果和榴莲就这样以不同的面目与个性陈列在市场里，共同营造着生活的丰富。

    在生命的历程中，每一个生命都需要很多照拂和帮助，没有人能够脱离他生存的环境而虚幻地存在，这环境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虎有鼠，当然也有你有我。我们接受生存环境的滋养，也必须接纳环境的约束，比如白天的热闹与黑夜的寂寥、登高远眺与攀爬的辛劳、清水的滋润与淹溺的恐惧、被爱的温暖与爱的喜悦……

    我们能记住自己受到的关爱或者伤害——从人生的角度看，伤害也是一种帮助和眷顾——可我们不知道父亲受过的帮助，而他得到的帮助正以他的性格、生存方式影响着我们的今天。我无法了解世上的你和他，也无法了解世上的父亲与母亲，我只能说自己，尽管我连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也未必熟如掌纹。

    如果不是那次土匪洗劫村寨，我想父亲未必会想到武艺对于生存的价值，那么，他可能成为一个所知不多的农民，或者精明过人的商人。假如做农民而无所追求，清算成分的年代他可能跟所有曾经贫困的人一样半真半假地诉说谁谁谁曾经剥削了他、欺侮了他、压迫了他，他在半真半假的群情中获得认同、获得别人的财富，再半真半假地感激涕零，去获得或多或少的政治资本，过上不错的小日子。在他的教导和影响下，我们也都憨厚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偶尔产生一点不可告人的小聪明，并以此沾沾自喜。

    然而这一切都是父亲身边人的日子。父亲在与土匪对抗中选择了习武，并在习武过程中领会了谦和与担当。他以自己的处世哲学获得了乡人的认同与信赖，又因这种威望而成为一些人获取上面那些生活资源和资本的威胁，所以他不得不、也不惧怕远走高飞，于是他带着我们一家有了闯荡异乡的经历。在异乡，我们被接纳、被善待、被温暖，也学会了面对困境，接纳、善待和温暖他人。当然，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经历，最终塑造了现在的我，决定了我现在这样的生活。

    我有时会推测，在父亲漂泊异乡的岁月里，肯定曾遇到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是哪棵大树、哪家门洞容纳了父亲的仓皇和无奈？父亲又是用什么来安慰自己满心的仓皇和无奈？在他的自我安慰中，他的心情、态度发生过怎样的变化？这样的琐事一定太多了，连父亲自己可能都记不清。然而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它们甚至可能是我今天这样存在的一个重要诱因。

    出生太晚，我没有见过祖父、祖母，也没见过外祖父、外祖母，所以不知道他们对我的父亲、母亲产生过怎样的影响，进而塑造了我父母后来的人格和品性。我更无法知道我的远祖有什么样的经历，他们在生活中如何形成了自己的品行。当然，我接纳这一切，正如我接纳我自己的一切。

    有资料可查的祖辈都是了不起的人，帝王之后、达官贵人，而在漫长的生命延续中，更多的应该是些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其实所有人最早的祖先据说都是猴子。这样的起落我不敢去思索，因为对当事人来说太过沉重。我经常思索的是，我的祖先中一定有聋哑秃瘸之人，那么他们是如何改善基因让我演变成一个正常之人的呢？我的祖先中一定有落魄潦倒之人，他们是如何忍辱含垢让他们的后代得以延续并走出困境的呢？我的祖先中一定有豪强跋扈之人，他们是如何洗心革面让他们的后代抛下戾气学会宽容的呢？生命的历程那么漫长，自然与社会与我的祖辈龃龉着、商量着、融合着，一直到我的出现。我不能不对自己和自己的今天感到庆幸——任何一个环节的出入，都可能改变我的生命可能和生命形式。好险！

    是的，不难想象，我们今天的一切经历和行为，必将对后续的生命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我不是想说所谓的责任问题，而是想说我们是生命链条中的一环，从我们往后这一环一环的运行方式中肯定有我们的影子。——对先人我可以说“你们在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对将来，我没什么要说的，我只想在这样的背景下感受当下的趣味。

    有位作家说，一只老母鸡被炖成鸡汤滋养了一位孕妇，他感谢这只看不见第二天太阳的母鸡，因为这位孕妇繁衍了他的家族。我的情怀达不到如此幽远，我只能把每天的衣食当作生命存在的一部分，并好好珍惜。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生活并不能简单到衣食住行的程度，因为为了我生命的延续，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物在忙碌，在献出自己的能量。——在我短暂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里进行着的一切平凡琐事，对我而言都可能是惊心动魄的故事，故事和故事之间演绎着纷繁的因与果，而这种因果正是我感到的生活趣味。

                                                         2017.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