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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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
哦,天哪!
孩子在练习钢琴,弹的是《海阔天空》,因为还不熟练,所以弹不出什么气势,不过有几个乐句反反复复地出现,还是蛮有味道的。
我倚在沙发上听他弹,可心里旋转着的画面既不是大海也不是天空,而是东北的一场漫天大雪和茫茫雪原。
所有的山林、村庄都白了,失去了平日的棱角,不细看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哪里。而很大很大的雪花还在风中旋转、飘落。在这样的时刻,如果站在原野上,不仅会丢失了空间,甚至还会迷失掉时间,白天是昏暗的,而早晨或傍晚却并不见天色更深。在这样的时刻,人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暗流,一种淡淡忧伤的暗流,仿佛所有人、仿佛整个世界都把你忘掉了,你也把自己弄丢了。一种空荡,一种茫然,一种无所依傍的空落。
孩子的弹奏有点生涩,有几个音符像在摸索着前行,左手的速度有点跟不上右手。
突然,有一群麻雀不知从哪里飞来,像被风吹起的一团枯叶,灰黄,鸟群的形状和方向都摇摆不定,在半空晃荡一阵,似乎发现了落脚点,唰地一下向远远的某个角落坠下去。这帮被当地人称作家雀的小东西,平时极善与人打交道,别的鸟儿在山林里辛苦地捉虫吃,快乐地唱歌,自由地恋爱求偶,它们却蹦蹦跳跳地跟人在一起厮混,轻而易举地吃饱肚子,却不敢大声歌唱,只能啾啾啾地用极简短的语句表达对人类、对世界的看法,或者彼此之间粗浅的感受。此时它们似乎找不到人类所在,被失去方向、饥饿胁迫着,慌慌张张地在大雪的缝隙里穿梭,寒冷似乎倒在其次了。
雪太大,雪原太空旷,麻雀不知可以落脚何处,所以一声不响地在昏黄的天空下寻觅。一阵麻雀飞过去,不一会儿又一阵麻雀飞过去,反反复复不知飞过多少。我弄不清它们究竟是同一伙麻雀在天空来回乱窜,还是不同的麻雀在不同的时段里经过眼前的天空。或许同一群麻雀飞过几次和不同麻雀一拨拨飞过对于人而言毫无区别,可是对天空而言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时间的推移,而后者更体现空间的反复。
孩子右手的旋律近似于反复,左手则升而降、降又升,让人的情绪跟着琴声上下颠簸。
麻雀似乎都长得差不多,几十年前从我眼前飞过的麻雀,跟几十年后从我眼前飞过的并无明显差异,都是褐色的小脑袋,浅灰色的小身体上夹杂着些不规则的花纹,它们没有更加具体些的名字,都笼统地被叫做麻雀。——没有不同,是因为我没有把麻雀放进时间里加以关注,事实上,在这几十年的光阴里,麻雀应该已经更迭了好多代——我不知道麻雀的平均寿命有多长,但肯定没有人的平均寿命长。
我们不关注麻雀在时间里的挣扎,似乎也很少面对一只麻雀临近死亡时的痛苦和忧伤,所以我们一直以为小鸟儿都是快乐的,它们可以自由飞翔,可以按照自己对韵律的理解歌唱,它们的空间比人类广阔。可是,当我们把它们拖回时间的流程里,忽然意识到它们也有生老病死,心里再也没有小鸟掠过天空般的轻盈。
音符渐渐稀疏了,孩子弹奏的节奏却有点杂乱,我瞄一眼他的手法,看到手指的跨度很大,像在琴键上顶风跋涉。
我们生活中的诸般苦楚是不是正是因为意识到时间的寸步不离?与亲友的生离、死别,自己年华流逝、渐渐老去……在时间的维度里,除了时间本身,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宗教里的仙道、天国、极乐世界、复活、轮回,最终目的不就是企图逃出时间的掌控嘛。
我不知道一支曲子怎么会引起我如此杂乱的联想,或许音乐本身也是时间性存在的缘故吧,每一个音符都稍纵即逝,能留下的只是这个音符在人心中飘过时的痕迹。而正是这样的时间延展,才使一个个音符连接成一支曲子,如果失去时间的粘合,音符便是散落在空间里瞬间消散的声响。
我不想用人生如歌这样的比喻宽慰自己,因为在时间里,这种宽慰无异于自欺。
当叮叮当当的琴声停止的时候,我仿佛看到那群在雪天里飞过的麻雀纷纷坠落,天空一下子变得很空很空。孩子回头问:睡着了?我说:没有,我看见了一群又一群麻雀。
201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