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
哦,天哪!
小说家原来不是小说家,只是一个有话不说就难受的青年。
年轻人工作忙,没人听他没完没了的唠叨,老年人又听不惯他那些不着边际的嘚吧,所以他只好跟自己说,把想说的那些话写在纸上。偶尔有同学来玩儿,他就把写的那些废话拿给同学看,同学说:乖乖,几年不见你这家伙成小说家了嘛。从此他就成了小说家,不断地把写的东西往报刊社寄,希望有一天能用文字跟更多的人聊聊风景,聊聊爱情,聊聊生活。
因为不遗余力、不计后果,甚至不顾脸面,他的小说还真赢得了编辑的青睐,先发一点小豆腐干,后发一点小豆腐块,最后就连豆汁儿、豆渣都能发了。他觉得,至此小说家的帽子他戴着正合适,不大不小,不高不低,不冷不热。
作品多了,对作品的评论也就多。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成了小混混、小流氓、小不正经。什么原因呢?原来,他的小说喜欢用第一人称叙述,开口闭口就是“我”如何如何,偷瓜偷枣、偷鸡摸狗、偷拿偷窥,都是“我”干的。后来社会评价如潮水般涌来:某某某,才情不错,人品不咋样!你看他干的那些破事儿!喝酒的时候还有同学、朋友开他玩笑:呵呵,最近没到小花鞋那儿去?家里人也骂他:你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将来还找不找媳妇啦!
社会的议论,小说家可以不理,因为那些话只能说明他们不懂小说、不懂文学、不懂创作,不懂……简直什么都不懂!跟什么都不懂的人争论等于自我作践。同学和朋友们的玩笑他有点在意了,因为都是读书人,人家说得也很有道理:事儿你可能没做,但是潜意识里是不是……嗯?特别是一边眉毛往上一挑,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让人心里感觉哗啦一下被人剥光了,有些无地自容。家里人的提醒虽然跟小说、跟创作有关系,但是重点不在那里,重点在你现在的行为和今后生活的关系,在于它代表着人们对他最基本的印象,这让他无可反驳,你总不可能让大街小巷的人都成为小说家,然后理解你的创作。
他咬咬牙说:我改。
从此他的小说改用第二人称叙述,也就是“你”如何如何——“你”抢劫了一个卖西瓜的大爷,“你”把一个孩子从早餐摊儿前挤到一边去,“你”还在夜总会附近跟踪一个男扮女装的人结果被打得鼻口窜血……“你”了一通以后,评论又出来了:妈的,我做的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不知道啊!人家说:你不知道就瞎写,这不是造谣诽谤嘛!他说:小说中的“你”不一定是你。人家追问:那你说是谁!他只好说:谁也不是。人家说:我骂你妈了个×你不许生气,因为我骂的“你”谁也不是。
小说家就这样胡搅蛮缠地边写小说边挨骂,好歹大家也只是闹着玩,没有人拿这种闲文当正事儿,你爱咋说咋说吧!
小说家后来还是结了婚的,而且媳妇还相当漂亮,自己不无得意地说:我那媳妇,聪明伶俐!
媳妇是他小说的忠实读者,某种意义上说,是因为先喜欢他的小说进而喜欢他这个人的,她经常跟他开涮:我这是爱屋及乌。
后来他写了一篇小说,里面有一段抒情性文字:“知道吗?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可是你仍然占据着我的心,你的背影、你的声音、你的气味时刻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海边,那里有你被海风扬起的长发;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影院,那里有你留在我指尖上的温度;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远方,那里曾有你对我归来的深情呼唤……”写就写了,偏偏这些地方是小说家经常带媳妇去的地方。媳妇这下不让了,把他抓来拷问:说,那个“你”是谁!他故伎重演:谁也不是,就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你别以为我真不懂小说,人物都是有原型的——你的那个原型是谁?
这样的纠缠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他只好苦笑,最后终于觉得自己实在无法下笔了——总不能因为写篇破小说把家弄散架吧。
他咬得腮帮子跟抢食的猴子一样鼓多高,说:我改。
从此他的小说改用第三人称叙述,也就是“他”如何如何——“他”贪污受贿,“他”包了二奶、小三、十三姨,“他”欺上瞒下无恶不作,“他”的形象比别里科夫还猥琐,“他”的操守连奥楚蔑洛夫、阿巴贡都不如……“他”可以集世界上大善或者大恶于一身,尽管有时读者心里也咯噔一下,可是从此不再有人跟他啰嗦或纠缠:说的都是别人的事儿,莫非要拿别人的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叩?
从此他过得轻松悠哉,跟阿Q在梦里一样为所欲为,想写啥就写啥,想写谁就写谁,作品不停地发表、出版,还屡屡获奖。他觉得“小说家”这顶帽子已经不再是悟空头上的金箍,而是真正属于他的桂冠。
小说家的名气越来越大,好多大学请他去开讲座,讲小说创作、散文创作、诗歌创作、戏剧创作,甚至还有文秘系请他讲应用文体的写作。这对小说家而言已经是小菜了,把自己作品里的一些桥段摘一下,然后说说自己是怎么构思出来的,桥段生动有趣,构思过程既有实践体验又有理论支撑,所以每每获得大学生热烈的掌声和学校不菲的报酬。
当然,有一条经验他从来不讲,那是他用委屈、真诚、尊严换来的,绝不会轻易传授。写作一定要用第三人称。每次讲座结束时,他都在心里悄悄地说:你们慢慢悟吧。
20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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