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个遥远的地方
哦,天哪!
孩子他妈问:你的老家是漠河吧?我说不是。她说:不是黑龙江吗?我说是啊,可是黑龙江是个很大的地方啊,我生活过的地方叫尚志。
这样说也还是太宽泛,应该是尚志下面的一个林场。这样说就不宽泛了吗?林场对于童年的我来说也还是太大了,老家应该在鸡冠山的三砬子下面、一条大河的边儿上,在南岗与北岗之间,在许许多多篱笆墙和飘着山林气息的那个地方,在……在一个我也无法说清的地方。所以只好说,老家,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看我认真了,她只好呵呵地笑。跟她讲黑龙江,不如讲哈尔滨、松花江、亚布力滑雪场……当然,还有漠河,那些标志之地,那些风景点,可是,对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而言,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它们还不如兀立在大河边儿上的那棵遭雷劈过的老榆树更让我牵心。
谁能把自己的老家描述清楚呢?那不是一个静止的空间,而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人在老家的空间里,也在老家的时间里。时空的交叠里,有伞络花在茂密的草丛里开放,有牛羊在红柳棵子里哞叫,有桦木柈子整齐地码在屋角,有蓝色的炊烟在白色的浓雾里缭绕,有堆成小山的苞米棒子,也有冻掉下巴的大烟炮……把这一切的一切一样不落地归拢起来,才是老家的样子。可是这要多少时间才能讲完呢?难怪一提起老家,人就变得特别爱唠叨。
昨天有位老师找我辅导一下说课,开口就问:您是东北人吧?我说是。气氛立马就活跃了:哎呀,我老家是内蒙的,跟东北交界,咱俩至少算半拉老乡……干嘛是半拉呢,都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自那片广袤的黑土地,来自爱唠嗑爱喝酒的苦寒之乡。那年去哈尔滨,一个接机的小伙子开口来一句“大哥呀”,我当场觉着到家了。
初冬的夜晚,又拿出萧红的《呼兰河传》看,听她絮絮地讲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里的故事,讲豆腐房,讲卖豆芽菜的王寡妇,讲脚底下打了冰疙瘩的卖馒头的老头儿,心里反而暖和起来。她用文字,隔着遥远的时空把我引回到老家的岁月。那是她1940年在香港写的自传体小说。在她经历了曲曲折折的人生,漂泊到遥远的异乡之后,用散文诗歌般的笔触描绘的家乡的风俗画,唠着东北人的大嗑。孤寂而艰辛的生活里她忘不了家乡,尽管童年仅有短暂的欢愉。
她说:“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最后她又说:“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她从心的深处感叹:“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她笔下的老家,或许也就是我的老家?她感受到的欢乐与凄凉,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呢。
老家在离开之后的岁月里,变得越来越遥远了。这遥远不只是空间的事情,也不只是时间的事情,而是人的心境。所以,我愿意时常在心里去回忆她,在梦里去寻找她,在割舍不下的方音里去承载她,却总也迈不开走回去的脚步,因为害怕回去以后,发现那里已经不是我的老家了。
201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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