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相
哦,天哪!
小时候父母经常教育:站要有站相,走要有走相,吃要有吃相,喝要有喝相。“相”是个什么东西?就是样子嘛。这样推开,吃瓜自然也要有瓜相了?这就有点麻烦了——小邦顽皮,吃东西呱唧呱唧响,吃瓜顺着肚皮淌瓜水,虽然也是一种“相”,肯定不是父母想看到的。小稻倒是文静,吃瓜跟老鼠一样啃一小口,抬头四下看看,把几个小黑种子吐到手心儿里,再轻轻叼一口,抬头四下看看,再把几个种子吐到手心儿里,真把人心都急碎了,能学嘛。
或者,他们所说的“相”是一种格调、一种品相?那在当时是无论如何也难做到的。
乡村的孩子如果没偷过瓜,那真是一大憾事。前些日子回老家,见到小时候的“同伙”,连他的学名都记不起来了,可是聊起曾经一起做过的坏事,却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问:还记不记得那次偷瓜?我说:你说的是哪次?他说就是别人都在麦场上干活,咱们几个人悄悄从一条小河上顺杆爬过去,把那些还没长大的西瓜摘到麦垛后面啃的那次啊。那怎么会不记得呢?因为还不甜,没法吃,我们就把瓜蛋子塞进麦垛里,后来人家晒麦子,翻出一堆小西瓜,气得村长在场上跳。
他一猜就是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干的,可找到我们以后却笑了:你们几个小鬼偷瓜没?我们理直气壮地说:偷了!他又说:偷瓜要等等啊,那没熟的瓜偷它有什么用?他还说:你们偷瓜不上档次,我们小时候……他告诉我们当年他们是如何侦察,如何“葡萄前进”,如何跟看瓜老头儿斗智斗勇。唉,谁小时候不偷瓜呢?现在叫我去偷都没那股劲头了。对他的感慨,我们当时惊喜若狂,过了几十年以后,懂了。
村长其实是个挺凶的人,可对我们,他凶不起来,估计他小时候偷瓜也没少挨别人凶,将心比心嘛。可能他一直惦记着我们那次失败的偷瓜史,后来瓜熟了,专门安排我们几个人去帮看瓜老头儿摘瓜。看瓜老头儿是我本家叔,看我们兴奋得满脸通红地来了,说:不急不急,先吃点瓜再干活。然后他跑到瓜田一个角落,挑了一个大得抱不动的瓜来,说这是他留的瓜王,让我们慢慢吃,把种子吐给他留作明年的瓜种。我们那个乐呀,平时靠近瓜田他都要追过来盘问,今天这么大方。瓜吃足了,他说干活吧。
如果没有经历过,谁也不知道走进一大片瓜田给人的惊喜有多么强烈。——那么多瓜啊,翠生生地躺了满地,一眼望不到边儿,看看这个也甜,看看那个也沙。悄悄用拳头砸一下,砰地一下就炸开来,鲜红的瓜瓤上浮着一层细密的白霜,齁得人嗓子眼儿痒。可惜我们眼馋肚饱,早被看瓜老头儿喂饱了,这才知道俺那位叔的良苦用心——他怕我们馋疯了呢。吃不下去,只好认真干活,看瓜老头儿远远地看着我们乐,这让我们感觉他请我们吃瓜别有用心:吃了瓜王,总觉得这些瓜有点看不上眼,就不会轻易摘下来,非得精挑细选。唉,没办法,再顽皮的孩子也算计不过老头儿。最后一批瓜运到瓜棚,看瓜老头儿说:还想吃不?这回让你们自己挑。我们挑来挑去,也没挑到比他的瓜王好吃的。老头儿说话了:吃瓜要有品相,好瓜吃一口也是好瓜,赖瓜吃一篓也是赖瓜。
这道理我们也懂,四川话里说人做事傻了巴叽不上台盘就叫“瓜兮兮的”,本地话说“这个人很菜”。可是,不管做什么,如果总有个“相”在心里横着,是不是也挺憋屈的?趁着年幼无知做点出格的事,实在是过此不候的乐趣,是一种尝试背叛的快乐。——大事不敢违拗父母,这瓜瓜枣枣的事儿嘛,大人们一般不会太认真。孩子嘛!他们说。
如今干点小坏事的特权和念头已经踪影全无了,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相”,就是人们常说的规矩。孔子说自己“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大家都觉得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可是如果他年少时连瓜都没偷过,老来想想也怪可悲的,那才是真正的“瓜相”呢。
2015.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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