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哦，天哪！

    “小时候”是个很温暖很温暖的词句。不论到了多大年龄，只要用这三个字开头说话，人的脸上总会闪烁着天真童趣的光泽，仿佛“小时候”是一截永远咀嚼不完的甘蔗；也不论小时候的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如今提起，似乎全是美好的回忆，包括吃不饱的肚皮和遮不严的脚后跟。小时候真是耐冻啊！当我们发出这声感叹的时候，其实已经忘了小时候有多冷，能记起的是滑溜溜的冰面、穿着草绳的冰块、冻呆了容易诱骗的麻雀……时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可以把事实变得面目全非，只留下那些美好的感觉？

    小时候，路总是很长。从家里跑到洗澡的河边，气喘得连天都旋转了，嘴巴里的唾液变得粘稠稠的，舌头上沾满了对水的渴望，早已把妈妈的叮嘱丢到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了。可是，那条漫长的小路，却经不住妈妈的脚步，妈妈挪动着小脚跑到河边来抓我，她怕她的小儿子被水淹死，可我却觉得水刚刚没过我的肚脐。妈妈总是大惊小怪的，那时候的孩子命大着呢，饿不死，冻不死，哪里就会淹死呢？

    如今再走那条小路，竟然觉得只要几十步就走到头了，短得像一截盲肠。可是有一条路却变长了，那是通往父母坟墓的路。——带着孩子走那一段小路，要把小时候的经历一遍一遍地讲给他听，每一句话的开头，都是“小时候”，似乎不这样开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一旦这样开了头，一切便都是有趣的，至少讲出来的都是不曾忘怀的。

    小时候，树总是很高。知了在枝头嘶哑地鸣叫，我们不懂倾听它们的清音，却知道那小虫烧熟的香味儿。爬不了那么高的树，只好找来一根竹竿，梢头抹上皮带蜡或者嚼出的面筋，试图粘住透明的翅膀，可试了半天，竹竿总是不够长，眼巴巴地看着一串会飞的肉在骄阳下得意地鸣叫。

    有一条河，小时候看着很宽很宽，宽到颜色都成了蓝的。岸边长着一棵歪斜着的老柳树，树上结着几个喜鹊窝。每次经过那里，我都心惊胆战——岸上的树和水里的倒影连在一起，树真是高得吓人。我从来没想过要爬到树上去，可夜里的梦中总是从树梢上掉下来，却总也落不到底，飘飘忽忽地把自己吓醒，嘴里还哼哼唧唧，妈妈一边安抚一边说：白天又到哪里野去了？看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带孩子去给父母上坟的时候，又经过那里，老柳树已经不在了，可是河还在，我就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孩子呵呵呵地笑，说就这点小河把你吓成那样？也许那条河原本就不宽不深，也许它在时间里淤积了，眼前是那样窄小浅显，怎么会让我小时候那样恐惧呢？孩子在海边长大，对水有足够的勇气接纳，可是我小时候却没有这样的眼界，我相信父亲的话，“牛脚坑里也能淹死人”。恐惧让我变得谨小慎微，也让我变得对一切事物、人物充满畏惧和崇敬。

    小时候，糖总是很甜，雷总是很响，年总是很有意思……我们怀念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可如果让我们再回到那个年代，有几个人愿意回去呢？朋友一起闲聊，问：如果让你回到二十或者三十年前，你会做些什么呢？我说：千万别，虽然小时候的记忆很美好，可我绝对不想重新来过——人有一次童年已经足够了，谁愿意再去经历那些恐慌、那些别离、那些无法把握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是是非非呢？朋友感叹：唉，你真的老了，而且老得不可救药，连可以活得更久都不在乎了。

    我想我还没有超脱到那种程度，可是我更热爱“小时候”式的回忆，那是时间赐予的优势，是岁月堆积的高度，我舍不得轻易放弃。

    “小时候啊……”每每这样说话，我都有一种喜悦漫上心头，是对过去的怀念，也是对今天的珍惜。有人说爱回忆是老年人的专利，可谁又知道在这回忆中有多少往事在填补现实生活中的空白呢。当我们面对五彩缤纷的世界，“小时候”三个字，可以过滤一切空想，让人变得更加真实，也更像一个简单的人。

                                                 2015.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