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突围

哦，天哪！

    沉默是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小时候不沉默，特别爱唠叨，用今天的话说大概就是话痨。连妈妈听我说话都听烦了，说：男子汉说话，说一句是一句，你怎么天天呱呱啦啦不停地说啊！十岁左右吧，知道害羞了，妈妈这样说，我想别人还不知道有多烦呢，那好吧，我不说了。从那儿以后，话就少了。

    长大以后，话就更少了，最好的记录有一回超过一星期没说一句话，那是假期，一个人躲在单位宿舍里，没有人和我说话。认识的人都说我沉默，并且总要加一句“沉默是金啊”。我不太在意什么金不金的，沉默的金子也算不上什么金子，跟石头没什么两样。

    沉默是因为，觉得有些话大家都知道，没必要说；还有时是觉得说了没有用，不如不说；更多的时候是不会说，怕开口就是废话，说了丢人。当然，有时候也想说来着，但是说实话招人嫌，说空话、假话讨自己的厌，于是就把想说的话咽下去，在肠胃里消化了，变成了什么不知道，反正不是金子。

    好说是天性，虽然改了，但很难除根。于是就不停地自己给自己戴高帽子：天空风云变幻，但大地是沉默的，大地以其沉默让人感到安宁；河海是灵动的，但山是沉默的，山以其沉默让草木觉得踏实；路灯是明亮的，但灯杆是沉默的，灯杆以其沉默让灯光照得更远……这些自我解嘲相当有效，因为用的都是正面意象，正面的东西总是让人提气，即便错了也觉得理直气壮。

    沉默了几十年，渐渐觉出沉默的好儿来：一是省心，当别人为表达点什么而挖空心思的时候，我可以闭心养神，人家客气说你也说两句吧，我淡淡一笑说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人家以为谦虚，所以我免于掉底子。二是省事，人和人在一起，难免有个长短或者分歧，一不小心多说一句，还得解释半天，弄不好还惹得别人不高兴，算了，别说了，不用语言加以强化，即使有点什么很快也就忘了——不信你试试看，如果有人指着你但不说话，你肯定认为他认错人了，如果他一边说你一边指着你，你肯定觉得是一种冒犯，话，有时挺不是东西的。三是省时，话一说开了头，就觉得意思没表达清楚，难免要再跟两句加以解释或者说明，于是越说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得说，倒不如把话头都掐了，把自己和别人都从话语里解放出来，说那么多车轱辘话，时间都白白浪费了。如果说沉默是金，这倒还真有点光可闪。

    可是这是一个言论泛滥的时代，或者说是一个不肯沉默的时代，谁都有要说的话，只好天天被话包围着，被那些豪华的电话、奢侈的会议、夸张的赞美、铺张的抒情裹得严严实实，觉得自己整个儿活在一个化纤的茧里，呼吸困难。于是就更加沉默了，想借着沉默找一个缝隙溜出去，想一点自己的事情。这时候真的觉得沉默是金，因为实在太难得了。

                                                           2014.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