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痕
哦,天哪!
1930年,奥地利动物行为学家康纳德·洛伦兹曾做过这样的实验:他把灰鹅的蛋分为两组,一组由母鹅孵化,一组由孵化箱孵化。结果由孵化箱孵化出来的小鹅把洛伦兹当成了妈妈,洛伦兹走到哪儿,小鹅就跟到哪儿。如果把两组小鹅扣在同一只箱子下面,当提起箱子时,小鹅会有两个去向,一组向母鹅跑去,一组则跑向洛伦兹。这种是小鹅一出生就接触母鹅或洛伦兹形成的印象导致的,这种现象被称之为“印痕行为”。
1
小泰迪是我从一个朋友家抱回孩子外公家的,当时它刚刚出生一个月。我不知道它是否把我当作妈妈了,按理说不应该这样,因为它出生时看到的是自己的妈妈,接触的人是它妈妈的主人。但是,在它记住的陌生气味里,我应该是第一个,当它来到陌生的环境里,是否会重新认一个妈妈呢?
我无法去问小泰迪,它是一条不会与人交谈的小狗,但是我可以观察它的行为。每次我们去孩子外公家,不论它在做什么,有时甚至正在邻居家和其它小狗一起玩耍,都会疯了一样跑过来,扑到我的腿上,用头拱来拱去,然后躺在地上露出肚皮,做各种动作。我和孩子会停下脚步,用心地体会泰迪的心情——欢快的抓挠是欢迎吧,它不会文质彬彬地打招呼,您来啦。露出肚皮是信赖吧,据说动物最不肯做的动作就是把肚皮暴露出来,因为那是它致命的部位,它粉红色的小肚皮在告诉我们,你们是我的亲人。那些舞蹈一样的动作呢,肯定是在娱乐我们,是它唯一可以献给主人的礼物,它希望我们也像它爱我们一样爱它。
或许我已不是它的印痕,但它却是我的印痕。当它第一次伏在我的臂弯里,伸出它粉嫩的小舌头舔我的手,我就没有办法不心疼它了。我们给它买了奶粉、火腿肠,给它铺了柔软的小窝,再三叮嘱外公外婆如何照顾它。每个周末过去,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洗澡。
以前也养过小狗,只要把它们往水里放,它们都会拼命反抗。但是小泰迪不反抗,它安静地享受温乎乎的水带给它的舒适,享受主人轻柔的抚摸。洗澡的时候它喜欢让我握住它的一只前爪,蓝莹莹的眼睛乖顺地看着我们;吹干的时候,它被水拉直的毛一点一点卷曲、蓬松起来,托着它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到它的心跳。或许它感觉到了洗浴后的舒服,或许它对主人的照顾充满了感激,当我把洗干净的小泰迪放到地板上,它会大幅度地奔跑,跳跃,常常因地板太滑而摔倒,滑出去很远,它迅速地爬起来,继续跳舞。
我们都笑着看它表演,说:到底是宠物狗,和其它小狗就是不一样。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太合适,可能辜负了小泰迪的一番心意。
表达感情,也许人和动物之间来得更直接,人与人之间总是有各种顾忌,而这些顾忌就成了屏障,让彼此在黑暗中摸索很久才隐约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有人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爱,真的很不容易,为的是彼此留下更深的印痕吗?
2
人应该是没有“印痕行为”的。我们能记住母亲的最初印象是什么?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了。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奶水不足,据说我经常饿得叽叽叽地哭。姐姐说:你小时候瘦得不成样子,哭的声音很小,青蛙爪子一样的小手一伸一伸的。妈妈说抱着我到处找奶水,可是我却不肯吃,只吃妈妈的奶水。这就是我对母亲的印痕?
为此妈妈心里一直充满歉疚,不肯断我的奶。一个雨天妈妈坐在厨房里抱着我喂奶,低头看着我说:咱不吃奶了行吗?妈妈实在没有一滴奶水了。当时我肯定是哼哼叽叽不愿意的。那是我能记住的妈妈给我的最早的记忆。
人类母亲的伟大,不在于给孩子留下了怎样的“印痕”,而是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留下一次一次难忘的记忆,并用这些记忆围造出自己的情感世界,筑造出自己的品行高度。
母亲未必都是漂亮的,但是在孩子的记忆里,自己的母亲是最美的。这肯定不是所谓的“印痕”,而是对母亲的感受,来自母亲的气味、表情、眼神、动作、声音、衣饰、头发……母亲的每一个细节对孩子而言都是入骨的。相比较而言,父亲似乎总是站在第二现场的那个人,不论是孩子出生还是在后来生活中遇到各种麻烦和问题。父亲习惯于用自己的理智和行为来表现自己的高大,而母亲几乎只用情感。
春节有个小品,对父母的现场角色概括得非常精微:
有什么事儿都先找妈:妈我渴了!妈我饿了!妈我衣服呢?都得先找妈。
跟爸就没这么多话。跟爸最多一句:爸,我妈呢?
这种心理和习惯,可以算是人类的“印痕行为”吗?——与其说是孩子对母亲的印痕,不如说是孩子留给母亲的印痕,那是孩子还没出生就印在母亲肉体和灵魂里的。
我时常想起的,是母亲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印象。母亲去世时,我还在几十公里外上班呢。本家一位侄子去车接,说奶奶可能快不行了。他是怕我承受不住,其实那时母亲已经去世了。农历十一月份,天气晴朗得仿佛满世界只剩下阳光了,却出奇的冷,车子在寒冷的阳光里穿行,似乎一直有玻璃破碎的声音。回到母亲身边,她已经不再是我离家时的样子了——穿着她老早就缝制好的寿衣,静静地躺着,不问寒问暖,也不问我饿不饿。那一瞬间,我突然确认自己从此没有妈妈了,心里的委屈像火药爆炸一样。从此以后,“妈”这个称呼,只在心里悄悄地念叨,却再也没叫出声,包括回到父母坟前的时候。
在东北的时候,一位大娘喜欢我,天天喊我“老儿子”,跟我父母说了多少回要认我做干儿子。父母劝我说快叫妈啊。我不叫,尽管心里对大娘很亲。本地习俗,对岳父岳母要叫爸爸妈妈,我也叫不出来,我固执地确认“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印痕”?听到有人对有恩的人称“再造父母”,不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我的心里都会发出一串尖锐的冷笑。人是不可能两次拥有父母的。
3
大学的时候,班上一位男同学对一位女同学产生了爱慕之情,周末托人带了张纸条过去,约女同学去看电影。女同学以为是个玩笑,把纸条一扔,回家去了。结果男同学在校门口的大树下站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电影散场。深冬季节啊,夜晚的风像小刀子一样锋利。男同学回到宿舍冻得脸都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头钻进了被窝里。
正如《同桌的你》里唱的那样,“从前的日子都远去/我也将有我的妻/我也会给她看相片/给她讲同桌的你”,可是那棵陪伴他的大树还茂盛地在那里经风历雨。那个寒冷的夜晚,是不是还会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悄然漫上心头?忧伤也好,愤怒也罢,最后都会软化为淡淡的甜美与怀恋。
人的一生爱的经历可能不止一次,而真正的爱情只能有一次,这一次爱情不一定发生在爱的经历的第一次,但一定是最刻骨的一次。当一个人走进了另一个人的心里,就把其他人遮挡在外面了。这次爱情未必获得成功,或是外界干扰,或是两颗心没能行走在同一条轨道上。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既然爱情已经发生,就将一生跟随,仿佛产生了抗体。
恋爱时不懂得爱情,这是许多人的感叹,但初恋的情结是永远抹不去的“印痕”。那是一次心灵的敞开,仿佛第一次站到神或佛的面前,虔诚地说:从此,我信仰你。世事难料,今后的道路上岔路很多,或者彼此相依,或者彼此走失,谁都无法保证。但是那一次打开的心窗却再也无法关闭,即便背影已经淡出视线,依然在那个人离去的地方看到昔日的风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北风飘着雪花,小楼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四顾已是万家灯火……
我的两位同学各自都有了幸福的家庭,只有在同学聚会时大家拿来开开玩笑,不知他们彼此心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老啰,还提那些事儿干什么?!我那位兄弟摇着头感叹。但这样的感叹恰恰透露了心迹——那一切,从来不曾忘怀,即便老到记不住子孙的名字,也不会忘掉青春岁月里那个美丽的女孩儿。
2014.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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