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的天堂

哦，天哪！

    那些被欲望遗忘的角落，就是野草的天堂。

    一直惦记着那片缓缓的山坡，在松树林的北侧。在一片榛林的围护下，悄悄长出一片野草莓，东北话叫“莌葩”——字不会写，瞎编的。当年一群半大的孩子背着背篓，不知怎么就走进了这片野草地，凭空享受了一次近乎饕餮的大餐。那些闪着太阳光泽的莌葩，由许多小小的颗粒垒叠而成，熟透了，手指轻轻一碰就散掉，甜得人舌头有点发硬。这么甜的野果，怎么会没有人发现呢？很多很多年过去了，那些人工培植的草莓长得越来越大，可是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那片野草莓带给我的记忆甜美。东北的山野是野草的天堂，也是我的天堂。我曾想，如果不是我们发现，这些野草莓是不是会很寂寞？悄悄地开花，悄悄地结果，悄悄地成熟，悄悄地凋零……多少美丽的野花野草，生长在自我的欣赏中、自我的甜美里。

    如果能把那些遥远的记忆写成一首歌，该多好啊，那些红果果，那些尖尖的刺，那些和野草莓一起生长的小花小草。可惜不行，我没有能力把红红的野草莓由记忆中的画面转化为淡淡的旋律，我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莽撞扰乱野草们的秩序。那就让它们都寂寞着吧，在寂寞中把甘甜浸入滋养它们的大地。这样的寂寞，这样的生命随时随地会出现在我们身边，没有人能够彻底改变，或许那些默默长大又老去的生命也未必愿意走出自己的世界。曾听说有个盲人征婚，希望找到一个天生的盲人，更希望他们的后代也是盲人——他们喜欢没有光和色彩的世界，一个少一些诱惑的世界，那里让他们感到踏实。
    一直惦记着那片遥望良久的芦苇荡，环绕在一片坟地的边缘。端午要到了，妈妈让我去摘一些粽叶回来。容易摘的地方芦苇叶子都被人采光了，于是我找到了这片多数人不肯靠近的芦苇荡。中午的阳光很强烈，微风轻拂，整个苇荡沙沙沙地响；风停了，便是无边的阒静，只偶尔有鱼在水里哗啦一声打一个寂静的水花。云雀一如既往地喜欢往云端钻，欢快的歌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更让我觉得与外界的隔绝。

    说不怕是假的，尽管我知道躺在泥土里的大多与我有着血缘关系，当然，我的父亲也在其中。那是一个野草的世界，茅草高过人的头，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牵牵绊绊的。有时脚下一软，踩到清明时人家修坟挖坟头的坑了，一只青蛙突然从坑里跃起，抛下一串清亮的尿，落荒而逃。头皮上仿佛有成群的蚂蚁在忽快忽慢地爬。阳光如此明亮，我怕什么呢？我在心里质问自己：曾经不都是你的亲人吗？

    父亲，又是端午了。我在心里轻轻地说，眼泪忽地一下涌出来，落在刀刃一样的苇叶上，割得心痛。那年我十几岁了？记不确切了，但在一个野草隔离出来的世界里，我学会了和已故的亲人对话，尝试着感受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温暖与安慰。

    一直惦记着那片荒漠的海滩，离一个风景点不远的海角。海水里的盐分抑制了植物的生命，只有海英草长得茂盛，春天一片翠绿，秋天一片锈红。第一次见到海英草就认出了它们。小的时候经常听母亲说起饥饿年代，能吃的东西找不到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盐蒿子吃得人吐绿水。对它的样子我早就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盐蒿子就是海英草，可是这两个名字差别多大啊，一个饱含苦涩，而另一个则充满诗情。对于海英草或者盐蒿子而言，从来都是相同的生命，长于荒凉的盐滩，枯于清冷的深秋，而对于不同时代的人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那年秋天，刚刚调到这座海边小城，喜欢阳光里和月光下的大海，喜欢带着海腥味儿的空气，喜欢开满小城的臭菊花。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我年年为调动工作而奔跑，我跟她说：我要到海边去落脚。这座离家百余里的小城，是我上大学之前就选好的地儿。可是真的来了，却一下掉进了孤寂中，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在意你，我觉得自己就像生长在海滩上的一棵海英草。于是，每个黄昏，我都要跑到那片被我称为“小海”的海边去，左边是热闹的海滨浴场，右边是枯瘦的海滩和寂寥的海英草，我坐在中间的礁石上，看天上的晚霞，看海里的浪花，看自己灵魂深处的颜色。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在只生长盐蒿子的海边，学会了和自己聊天儿，宽慰自己，鼓励自己，甚至也教育自己。

    不论身在何处，喜欢和野草共处的习性始终改变不了，喜欢它们的率性、坚忍和知命，适合生长的季节就拼命地长，不适合生长就静静地呆着。悄悄地生长，悄悄地开花，悄悄地干枯，那种生的自然和死的恬淡，自由而朴素。有时也在想，野草也有名贵与卑贱之分吗？应该是有的，名贵的药材、名贵的盆栽可以登上大雅之堂，而更多的野草连名字都没有。但那是人的事儿，和野草无关。野草的高下，只是各自选择的生态位不同，而不论如何生长，它们都在自己的天堂。

                                                       2014.5.2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