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花

哦，天哪！

1

    不经意打开存在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存储的竟然是若干年前拍的一些照片。那是一个潮湿的春天，南方的四月。学校组织学生春游，地点就是附近的博物园，里面有各个国家的风格建筑样本，有神情如生的蜡像馆，有各种造型的树木……那是一片仿佛走不到边际的文化集萃地。当年去应聘的时候，那里还是一个海湾和一片荒地，两年多时间就完成了一个大手笔，让人不能不惊讶人工对自然的改造力。

    走出课堂的孩子立即就恢复了天性，跑啊叫啊的，像一群小兽和小鸟，让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暗自生出满心愧疚和欢喜。

    一转脸，看到两个小姑娘蹲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凑过去一看，原来她们对一种小花产生了兴趣。那是一种草本的小花，碧绿的叶子，浅紫色的轮状花，花瓣的边缘镶着洁白的边儿。看我走过去，她们抬起头问我：老师，为什么紫色的花瓣边上长出一圈白色呢？而且，好像开得时间越长白色越宽呢。我是老师，却也解释不了。自然界那么多美好的花在开放，那么多奇妙的现象在发生，以我们的见识哪里解释得了？我说：美的东西，你们能发现已经很好，能关注更加不易了，记住它们吧。这张图片就是那时候拍下来的。
    后来，那两个小姑娘一个考去湖南一个考去了天津，如今都已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那些小花还在吗？还开着紫色小花、长着白色花边儿吗？图片能记录的，只是空间上的存在，即便有时间的延展也只是千分之一秒，或许只有故事和情绪可以在时间里无限留存。

2

    周末，孩子和他妈妈去老师家学钢琴，我一个人在家打扫卫生。没有声音的房间显得特别空旷。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认认真真听听音乐了，就找出一片萨克斯曲光碟放起来，曲曲折折的音乐立即弥漫开来。那些熟悉的旋律像一个缠绕在记忆里的线团，把曾经的生活一点点展开，渐渐恢复往昔的颜色和姿态。

    第一次听到《回家》是在南京里开一个会，宾馆的走廊里一直萦绕着淡淡的萨克斯，让人心里涌起遥远的惆怅。问同行的哥们儿：这是什么曲子，怎么老让人不想呆在热闹的地方？哥们儿笑我：还是学中文的呢，怎么连世界名曲《回家》都不知道！我一笑。那时母亲去世没几年，我刚刚调到海边这座小城不久，心情破碎一地。

    特别喜欢这座小城，海风里淡淡的咸腥、阳光下寂静的山峰、沙滩边遗弃的破船，都让我产生无数心绪。而最与我心情暗合的，是一个环岛里盛开的臭菊。在秋风里，我觉得那是一地破碎的阳光，美好得不可收拾。“就把这里当作家吧，哪儿也不去了。”当时还年轻，还喜欢流浪的感觉，还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比眼下更美好的生活方式。但是，那一片静静盛开的臭菊让我安定，让我愿意蹲下来，一片一片捡拾生活中美丽的瞬间。听到《回家》，我想到的就是海边的小城，就是用几片三角形玻璃搭起一个洗刷角的单身小屋。

    萨克斯在我回忆的碎片里游走，缝补着支离破碎的时间。音乐是一条在时间里流淌的河，岸边的树影和花草不会跟随水流流向你去的远方，但是只要它响起来，还会回到曾经走过的地方，那些小草小花都还活着、开着，自己仿佛也还年轻。

3

    那天读书，读到一句话，便一直忘不掉，书里说人的经历都会成为过去，但过去的一切都“背景性地存在着”。这是一句很理性的判断，却让人产生长诗般的联想。

    一位退休多年的阿姨约几个同事去家里吃饭，于是都去了，说着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儿。蓦然从辛辣的酒精里抬起头，真实地发现每个人都老了，那些欢笑或者伤感，遥远而迷茫。那是我吃过的一餐时间最长的饭，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吃到傍晚五点多，把手头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出来的时候应该还有太阳，可是总觉得空气潮潮的，仿佛刚刚下了一场细雨。

    阿姨的丈夫去世三年了。她说：清明节给他过完了，心里特别空荡，好像过去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于是就想你们。

    一位老姐的母亲八十多了，每天坚持写日记，把丈夫去世后发生的事情都记在纸上，清明节的时候带到坟上去烧，边烧边念叨着：你走了这么多年，我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让你还跟我们一起生活。

    一位朋友介绍说，南方清明节的时候，一家人要到祖先的坟边去过一天，吃饭、喝酒、打牌，傍晚才回，让祖先和自己一起生活一天，就像他们都还在。喜欢这种纪念方式，比烧纸、把酒饭扔到地上好，因为意念中被祭奠的人都和自己一样活着，而不是在另一个让人恐慌和无法理解的世界里。我所知道的，南方人家都在家里留下一个角落，里面供奉着祖先的牌位，长年亮着灯，让最亲的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看着家里的一切。

    阿姨的丈夫和老姐的父亲我都认识，他们去世的时候我都去吊唁过。当我确信他们已经不在以后，而在家人的心里他们都还活着，陪着家人经历一件又一件生活琐事。
    调到阿姨和老姐单位的时候，我还是个单身汉。第一年端午节，刚进办公室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份一份粽子和煮蛋，摸着还温热，是单位里有家的人做好了赶早送过来的。以后每年都这样，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家。

    农历五月，天气特别温暖，记得当时小城里到处开着柔柔袅袅的虞美人花。

                                                   2014.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