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故事里

哦，天哪！

    我在一个深秋的早晨，抬头看见半山腰的几树红叶，感觉很是诧异，这树是什么时候突然红的？其实树叶根本不是突然红的，不过是它红的过程被我忽视掉了，于是觉得突然。

    其实突然是从来都不存在的，因为任何事物的变化都是在故事中渐渐发生的，而这些故事常常不易察觉而容易遗忘，等到意识到时就觉得突然。父亲一直在为子女忙碌着，子女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可是有一天，父亲突然住院了，查出胃癌晚期，子女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觉得太突然了。母亲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你父亲年轻时，外出从来舍不得买饭吃，要把钱省下来给你们买零食，自己经常饿得头上冒虚汗。子女这才明白，原来父亲还在几十年前就开始用自己的命来为孩子们交换幸福了，他们之所以在饥荒年头里没有挨饿，是对父亲生命的预支。这样的故事母亲知道，而子女没有在意。

    有人在文章里写道：这次回到家乡，看到母亲突然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背也明显驼了，抚摸我的手把我的衣服刮出嗤嗤的声音……母亲哪里会突然老去！子女不在身边的日子，她要忍受风吹日晒，要忍受思念煎熬，要忍受冷清和孤独……单靠难眠之夜的回忆，哪里能滋润得了心的皴裂？母亲突然老了，是因为我们把母亲扔下太久了，没有体验到岁月对母亲容颜和生命的侵蚀，突然是因为我们的遗忘，我们对母亲生活中那些故事的割裂。

    缺少因果思维习惯是我们时常感到故事断裂的原因吗？逻辑上讲的确如此，而事实并不像逻辑那样清晰，或者说逻辑只用来处理事情，而真正的生活来自故事，来自对事件的体验。

    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周末，我躺在床上翻一本书，阴冷和潮湿从窗口渗进来，让我突然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在做什么呢？母亲瘦弱的身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写一封信来回至少要十天，我只能凭借想象推测母亲的生活，于是整个家的样子就随着母亲的脚步在我的心里复活了，小小的菜园，浅浅的河沟，门前那棵老槐树和梧桐树，篱笆边的喇叭花和山药豆，哥哥家院子里的压水井……我知道，母亲不论坐在房间里还是走在院子里，都会牵挂着她的小儿子，并在这样的牵挂中一点一点褪去双鬓的光泽，秋风就会吹起母亲灰色的鬓发，让她为儿子而渐渐衰老。母亲是没有办法想象我的生活的，因为她对我的生活环境一点也不了解，她能想象到的是我在家的样子，或者我回到家乡时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心情就是想念吧。再次回家见到母亲，她果然就是我想象的样子，因为我生活在母亲的生活里，而母亲生活在我的故事中。母亲见到我总爱说我瘦了，她对儿子的生活总是不放心——谁能像母亲一样对待孩子呢？

    和孩子一起走在一条秋雾弥漫的路上，看到路的右边梧桐叶子碧绿，而左边的树叶都已枯黄，我让他想想这是怎么回事。与其说我在引导他思考事物变化的原因，不如说我在提醒他关注眼前的现象，不要等到某一天看到一边叶子落尽而另一边叶子尚在而感到突然。生活就是这样，你在意了，它就丰富多彩，你不在意，它就空洞无物。我喜欢在同样多的时间里，感受到更多的生活事件，将来让这些事件变成一个个故事。

    突然发生的事情经常让人感到沮丧，也经常让人感到惊喜。

    悄悄在父亲的菜园里撒上几粒花种子，然后就忘掉了。过了很多天，父亲说：谁在我的菜园里种了什么东西？赶紧跑去看，几株蝴蝶花正在迎风绽放。缠着父亲问：我早就种上了蝴蝶花，你一直没有发现吗？父亲笑笑说：没有啊，今天早上去翻土豆秧子，还以为我家土豆会开这样的花呢。我信了，搂着父亲的脖子笑得天翻地覆。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傻，父亲天天要到他的菜园里浇水、松土、锄草、捉虫，怎么会看不到几棵不一样的植物呢？父亲不过是用他的包容给我一份喜悦罢了，而对父亲这份爱，要到他去世很多年以后我才发觉。

    我和哥哥们对种植都有一种深沉的情怀，喜欢在这里偷偷埋几颗瓜种，在那里栽一棵小桃树，然后故意忘掉它们。过了几个月，妈妈摘回一个很大的瓜，问：谁在园边种的倭瓜？一家人就开心地吃那倭瓜。老屋翻建的时候，妈妈说：千万别伤了那棵桃树，那是你大哥五岁时候栽的，几十年了，不知给我们家结了多少桃子呢！这时就觉得每个孩子小时候的样子都一直留在母亲的生活里，那种绵长的情思让人感到特别温暖。

    孩子出生以后，家里经济还是蛮紧张的。可是我们决定买一台录像机，把他的成长过程记录下来，于是家里就有了几十盘光碟。每到清闲的时候，拿出来和孩子一起看，那些旧时光就在脑海里复原了。孩子看着已经被他遗忘的岁月，满脸讶然地说：我那时候怎么是这个样子啊！我们就给他讲他小时候的那些事，让那些故事帮他重建属于他的完整的童年。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中流逝，而故事则会在记忆里让生活充满情趣，让人在对现实的无奈中突然意识到，不论经历事件时是美好的还是让人烦恼的，事件一旦在岁月里成为故事，就都散发着幽远的芳香。

                                                              2013.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