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归
哦,天哪!
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哪儿都不想去了。起初以为是年龄渐渐大缘故,对远方失去了年轻时的兴趣,用力想了很久,竟然不是。远方依然有自己牵挂的很多东西——土笋冻店前的脚印,绿树掩映的曲折小巷,小街边上的臭豆腐摊儿,老榕树下的小酒店……当然,也可能是长满怪异眼睛的白桦林,大河里起着鸡皮疙瘩的冰面,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或者海拔很高的山石间的小黄花,粉蓝色的高原溪流,望不到边际的塞外草原……远方的色彩和气息是那样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一个人的时候在心里一遍遍走过某座石桥,或者驻足于边上有个叫圣地亚哥的小区的斜拉桥头,有时还坐着公交从某个山洞里穿过。可是,不想迈开走向远方的脚步也是真实的,因为已经知道,走向远方的尽头是归来。
没有哪一次远行不是为了归来的。
读高中的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叫《归心似箭》,斯琴高娃演的,情节已经模糊了,但是插曲却非常清晰:
今日去
原为春来归
盼归 莫把心揉碎
莫把心揉碎……
或许是因为当时离家比较远吧,虽然还不到沧桑的年龄,却已经懂得了离别的滋味,所以看得泪眼朦胧,在同学面前还得装得面带微笑,只把脸悄悄仰起——天上的星星很大,有些微微的颤抖。离别是为了重逢,在一些未经世事的人眼里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既然舍不得,就别走好了。可是,在人的生命逻辑里,不得不走是经常发生的,文革期间跟随父亲远走他乡,文革过后又跟随母亲回到祖籍,这点道理我懂。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很多人都说刘长卿这首五绝写得辛酸而温馨,辛酸在于风雪天还要劳作晚归,温馨在于毕竟在寒冷的夜晚可以回家。我倒不这么认为,我以为那个夜归人应该已经离家很久了,要不然家里的狗一定能懂得主人的脚步和气息的——这是一个远归的人,只不知他的行囊里背的是什么,在这茫茫雪夜是循着什么记忆走回家来的。
既然心在远方,脚步已经踏出,为什么还要回来呢?曹文轩先生在《前方》里说:“人的悲剧性实质,还不完全在于总想到达目的地却总不能到达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处流浪时,又时时刻刻地惦念着正在远去和久已不见的家、家园和家乡。”这果然是个悲剧,还悲得莫名其妙。项羽曾经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这个历史故事颇多讽刺意味,却没有细致地体察远行者的心理:“知”,未必是知富贵啊,落泊的人难道就不想回家吗?“故乡”在远行人的心目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心理巢穴,是安顿自己漂泊异乡酸甜苦辣的地方。除了故乡,谁能懂得游子的心事呢?然而,故乡也未必懂得。所以千里迢迢归来的游子,又把远方当作归去的目的地,一颗漂泊的心只好这么漂泊着。
还是喜欢白居易的那首《冬日平泉路晚归》,他用自己的体验说出了远行人的真实心态:
山路难行日易斜,烟村霜树欲栖鸦。
夜归不到应闲事,热饮三杯即是家。
远行到随处可以找到家,心就远了,也就粗糙了。
2013.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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