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哀悼什么?
——古代悼亡诗例析
哦,天哪!
悼亡诗是古代诗歌中的一种很特殊的类别。其特殊性至少有二:一是写作对象是特定的(已亡故的人),情感也几乎是确定的(表达对亡人的哀悼、怀念),写作空间的相对狭窄导致诗人对表现方式要求特别高;二是诗人虚拟的读者是已亡故的人,而实际读者却是活着的人(更多是后来人),这种虚拟读者和实际读者的分裂,导致了悼亡诗内涵的多义性。
先看看苏轼怀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从整首词来看作者采用的是直接抒情与间接抒情相结合的手法,“十年生死”到“无处话凄凉”是直接抒情,后面的内容都是间接抒情。值得探索的主要是间接抒情部分。词人是如何展开思绪的呢?“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是假设见面的场景,“如今我已经满面风尘,两鬓斑白了,你就是见到我,恐怕也认不出了”,这几句话表面上是说妻子去世后,词人外貌上的变化,实际是说内心的感受。我们不由要问:如此大的变化是如何造成的?是时间催人老,是失妻之痛使人伤神,还是生活坎坷让人无奈?应该都有吧,联系苏轼的人生经历,可能伤时更重一些。这就是悼亡诗的多义性特点,在表达思念之情的同时,引入生者的生活背景,既使怀念之情更深切,又表达了对眼前生活(特别是政治遭遇)的感慨与无奈。苏轼一生遭遇尽人皆知,不再赘述。
“夜来幽梦”是点题,也是过渡,“小轩窗”到“泪千行”是写梦中相见的情景,通过细节描写来传达思念之情。究竟是梦的内容,还是对以前生活的回忆?这几句描写可谓虚实结合,情思百转。“料得”到“短松冈”是作者的想象,内容却又转而写景,用明月之夜妻子的孤坟表现对亡妻孤独寂寥的怜惜,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在妻子故去后的孤苦。不论是细节描写、虚实结合,还是景物描写,都可以看出词人在表达方式上的苦心孤诣。
在狭小的写作空间里,曲曲折折地表达深深的怀念,这是悼亡诗的特点,“象”的选取、细节性体验、现实生活的背景性引入是基本的写作技巧。其中“现实生活的背景性引入”是悼亡诗含义复杂的关键,也是“哀悼”的缘由和落脚点,某种意义上说,是诗人的深层写作意图——借悼亡,伤时事。说到取“象”,不能不想起归有光的散文《项脊轩志》,结尾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借树之生长表达对妻子亡故之久的感伤,读来催人泪下。哀悼诗文的取“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选取与亡人相关或相似的景、物或人来写,写“象”不变则物是人非,写“象”变则生死茫茫。
再看看唐代元稹的《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悼亡诗与苏轼的词差别很大,全诗基本采用直接抒情的方式,但在处理方式上却并不直白。前两句用了比喻和对比手法,把跟亡妻的情感比作沧海和巫山云雾,再与普通的“水”、“云”对比,表达了对亡妻的一往情深,有了你,别的情感还算什么呢?第三句也是用比,却又加了一个“懒回头”的细节,世上如花似玉的女人多着呢,但是我却“懒”得回头去看顾,因为此生已经有了你。“懒”字用得好,因为要表达的不是态度,而是心境,亡妻已经不能在意他是否移情别爱了,“懒”是发自内心的倦怠。从“沧海”到“巫山”再到“花丛”,前两句取“象”雄浑苍茫,后一句取“象”绚丽华美,比喻和对比层层叠叠,直至托出最后一句“半缘修道半缘君”。
“半缘君”是悼亡,是怀念,“半缘修道”是什么呢?这是走向本诗内涵多义性的锁钥。有人认为是“是尊佛奉道或专心于品德学问的修养”,未免失之浅近。看看他的大致生平,或许可以有更多的发现:
元稹8
岁丧父,15岁以明两经擢第。21岁初仕河中府,25岁登书判出类拔萃,授秘书省校书郎。28岁列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一名,授左拾遗。元和初,应制策第一。元和四年(809年)为监察御史。因触犯宦官权贵,次年贬江陵府士曹参军。后历通州(今四川达州市)司马、虢州长史。元和十四年任膳部员外郎。次年靠宦官崔潭峻援引,擢祠部郎中、知制诰。长庆元年(821年)迁中书舍人,充翰林院承旨。次年,居相位三月,出为同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大和三年(829年)为尚书左丞,五年,逝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年五十三卒。
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年),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芳年20的韦丛嫁给24岁的诗人元稹。此时元稹仅仅是秘书省校书郎。出身高门的韦丛并不势利贪婪、嫌弃元稹。相反,她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和元稹的生活虽不宽裕,却也温馨甜蜜。可是造化弄人,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年),韦丛因病去世,年仅27岁。此时的31岁的元稹已升任监察御史,幸福的生活就要开始,爱妻却驾鹤西去,诗人无比悲痛,写下了一系列的悼亡诗。
元稹的一生有辉煌也有曲折,有幸福更有感伤,有资料将其概括为一贬江陵、二贬通州、三贬同州、四贬武昌,起起落落中,佛道也好学问也罢,不过是外在的寄托,内心对人生的感受、参悟才是真正的“修道”。
有资料说他在写了这首诗的同年,即在江陵府纳了妾;31岁时在成都认识了已经42岁的女诗人薛涛,玩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他还写了一本以自己为原型的《莺莺传》,是一出站在男人立场上的始乱终弃的悲剧。有人说他的情感总是很理性的,该欢则欢,该断则断,绝不为情感影响自己的生活,所以他的生活态度是颇有争议的。
如何理解他的言行不一?不想把男人任何行为的责任都推给所谓“男性社会”,个体虽然受社会的影响,但并非毫无自己的体验和见解。也不想接受一些人的观点,说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元稹尽管过着风流才子的生活,对妻子的感情却始终是真挚的。我想说的是,哀悼有时就是终结,你看,我已经哀悼你了,从此你在我的心里已是亡人。这就跟今天男女分手时说“我还爱着你”一样,说这句话时其实是已经不爱了。
是啊,悼亡诗是写给别人看的,不是给亡人看的,亡人不过是由头、是影子,向亡人表达自己现在的生活如何如何、向活着的人剖白自己的道德取向如何如何,可能才是真正的写作目的。难怪那些写悼亡诗词的人,在感情如此强烈的情境下,还能从容地调动自己的才情和笔墨呢。
当然,悼亡诗也不仅仅是写给亡妻的,还有写给其他亲人、友人的,甚至对一个朝代的灭亡表示哀悼的,不想一类一类去揣摩了,其情感走向不外是以下路径:表达对某个人的情感,表达对自己所处社会、时代的态度、评价,对人生无常、朝代兴替的揭示。
如此而已。
2015.11.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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