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柿子
哦，天哪！

    冰箱的冷冻间里一直收藏着几枚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柿子，年前搬家时那么多东西都扔掉了，我也没忘了把它们带过来。那是去年秋天的产物。孩子外婆家的几棵柿子树结了好多柿子，知道我喜欢吃，送得太多了，吃不完，我就把它们冻了起来。孩子和他妈妈说：柿子冻了还能吃？我知道他们都没吃过冻柿子，告诉他们等明年夏天拿出来，要让他们每人拿一百块钱来买才行呢。
    他们不知道，我小时候在东北，漫长的冬天几乎吃不到任何新鲜蔬菜，更不要说水果了。有一年，供销社里来了一批冻柿子，六十斤一筐，几乎一瞬间就被抢购一空。有位朝鲜族大妈，硬是用头把一筐冻柿子顶回家去了。我们家从来不喜欢争抢什么，自然没有买到。不知是谁送给父亲两个，父亲像宝贝一样拿回来，放到凉水里慢慢地化着。化开的柿子很大，很软，被冰封的香气慢慢向空气中弥漫，仿佛那薄薄的、半透明的皮里收藏了一包蜜。谁来吃呢？柿子在碗里，从母亲手里递到父亲手里，又从父亲手里传到我的手里，再从我的手里传给哥哥，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母亲那里。母亲端着化开的柿子，柿子在散发它的香甜。最后一人一小口地吸着柿子的汁液，我想，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哪只柿子得到过这么多的赞美。我不知道父亲他们是不是真的吃了柿子，最后大半都进了我的肚子。母亲立即又担心了：这么凉的东西，会不会把孩子吃坏？今年江苏省高考作文题公布以后，我的眼前浮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母亲当时的神情，《忧与爱》，有什么人能比母亲更懂得这个渗透生命意义与情感的命题呢？
    后来就一直没再吃过柿子，因此那两枚冻柿子的味道，就是我关于柿子的全部记忆——唯其少，所以更加深刻。生活历经辗转，从关外转到关内，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连当年和我一起分享冻柿子的四哥也早早地走了……而我却在一个秋天里到处飘洒柿子清香的海边小城落了脚。柿子多到吃不完，反而又想起当年的冻柿子，或许艰苦的岁月特别让人难忘吧。当年物资紧缺到什么都要抢购，肥皂、火柴、煤油、食用碱……我读书的学校边上就是供销社，每一次抢购的忧与乐，都在我的心里种下珍惜的种子。把书掏出来抱着，书包里装满食用水碱块儿，水碱化了往外滴，急得要哭。现在看到雪白的碱粉，心里涌起的，却是当年的酸涩。记得我出麻疹时，妈妈为了让我随时能用上热水，夜里要几次起来查看锅灶，唯恐保存的火种熄灭——这是最后一根火柴留下的，下一次买到火柴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这样的记忆，布满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然而并不苦涩，倒像那难得的冻柿子，化开后满是香甜。于是“苦”这个概念的内涵就变得异常丰富了：未成熟的果子是苦的，治病的药是苦的，贫乏的生活是苦的……而苦的未来是甘甜、健康、富有，所以我们不拒绝苦，在经历苦的时候充满着期待，因而对苦的回忆实际是对眼下的满足，是由当初的信念孵化出来的幸福在飞翔。我曾说黑是一切色彩的归宿，那么苦是不是可以说是一切味道的源头？
    前几天去外婆家，孩子的舅舅拿出冰冻在冰箱里的樱桃吃。他在几千里外的异地工作，发短信回来说想吃家里的樱桃了。而这里的樱桃是不好收藏的，隔夜就变味儿。没想到外婆竟然用了我的方法，把樱桃放到冰箱里冻实，等待儿子回来尝一尝家的味道。——母亲的爱，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是可以保鲜的。
                                                                201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