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
哦，天哪！

    我敢肯定，我不是一个容易厌倦的人——天上淡淡的云看了几十年，每次抬头看见轻轻舒卷的薄云，总有一种随之飘去的渴望；绯红的晚霞也总会勾起对童年、对母亲的回忆，似乎它总是和炊烟相互缭绕的，总是和家融为一体的；即便是即将大雨倾盆的乌云，也一样让人喜欢，不说它千姿百态的变幻吧，单是想想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干净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就让人觉得爽快，更何况冬季它还可以带来洁白的雪呢……月亮也是，每个月总有一次月圆，可是任何一次看见明净的月儿从黛青色的山尖或者微微荡起浪花的海面上升起，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有时想起远方的某个傍晚山窝窝里的小村庄，有时想起一片雾蒙蒙的竹林或者高大的桉树林，有时想起某次匆匆旅程看到的月光下的大沙河，有时什么也没想起，心里就这么空荡荡的一片明亮……
    我肯定，我不是一个容易厌倦的人——日常的清茶淡饭我从不说吃腻味之类的话，连我的孩子都知道，只要有一碗清汤面条，那就是改善生活了。我可以从淡淡的米或者面中咀嚼出太阳的香味儿、汗水的咸辛、露珠的甘甜，因为我曾经也把两只脚插入泥泞的土地，虽然时间很短，却深切地理解了粮食就是心血的结晶。我不抱怨家常生活中的琐琐碎碎，比如洗衣、做饭、擦地板、倒垃圾，比如给孩子洗澡、剪指甲、督促学业，我觉得这都是很幸福的事，因为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琐琐碎碎，才使我有了托身之所，有了体验人生百味的机会。当年如果没有父母的忙忙碌碌絮絮叨叨，哪里会有我们今天的琐琐碎碎的滋味？父母给予我的疼爱与严厉，我有义务把它传送给我的孩子，让他在喜欢看夕阳、听雨声的年龄里，也有许多可以慢慢咀嚼的东西。
    我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厌倦的人——在陌生人面前我经常保持缄默，不是矜持，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在朋友面前我可以毫无忌惮喋喋不休，我不会因为你已经不能给我什么帮助而冷落友谊，也不会因为一时受到伤害而否定过去。我总觉得老朋友就像一首老歌，每次唱起它总是能把现实与过去连接在一起，让人觉得生活真的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一程一程走过，山光人影、春柳秋枫都倒映在其中，不一定能够带走，却都溶化在水的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给鱼儿听，说给河底的石头听。所以水必须流淌，否则便要混浊了。我时常会因为看到一朵葵花而想起儿时一起企图捉住小松鼠的伙伴，因为听到一句方言而想起曾经一起围着火炉夜谈的同事，因为闻到一缕气息而想起离别的站台或者某座山前的留影……许多朋友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淡出，但在我的记忆里可能随时与之相遇。
    我真的不是一个容易厌倦的人。但是，我确实有厌倦的时候。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说话，只要是属于自己的场合，总要说几句，现在想想当时不过是为了证明“我在这里”，说了什么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了。感谢那些听过我废话的人，感谢你们包容了我的强不知以为知；然而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我对当初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万分厌倦，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去制造语言垃圾。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肝火非常大，动不动就爱发发脾气，今天看来，当初发脾气的理由并不充足，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为了宣泄自己的烦躁，发了脾气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现在我为自己的浮躁而脸红，为给别人带来无端的伤害而厌恶自己——其实我最讨厌把什么责任都推给别人的人。我想以后我不会再把自己的情绪转嫁给别人，即使别人真的有了过错，也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吹牛，总以为什么事自己都能搞定，甚至认为求人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是无能的表现，现在想想，人在这个世上活着，谁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好？谁能离开他人而独自生存？寻求别人的帮助，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美德，因为你承认别人存在的价值。大多数情况下我还是坚持做不到就不要许诺，许下诺言就应该全力以赴去实现，可是哪怕有一次落空也足以让人生厌，因为自己没有把别人的期待和信任当作责任。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误把自己的谎言当作机智，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误把别人的赞扬当作实力，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误把自己的大话当作真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误把别人的迁就当作服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误把自己的懈怠当作无奈，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误把别人的施予当作业绩……想想自己短短的一生能有几个“一段时间”？竟然一直以过失连缀起来。不想再做让自己生厌的事了，很想做一个质朴的人，却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这个人倦了。这次应该是真正的无奈了吧，然而我却对自己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你，有点进步了。
                                                            2010.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