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里
哦，天哪！

    秋天的早晨是不是要比其余三个季节热闹一些？除了清脆的鸟语，混沌的市声，还有沙沙的秋风走过窗外。是的，秋风的脚步声很特别，干干净净地沙沙而过。从窗子望出去，高大的梧桐树冠黄绿相间，苍老的枝柯间桐叶飘飘而下，仿佛一群巨大的蝴蝶同时被无形的小箭射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不知当年屈原看到这情景时在为什么而感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看到这个景象时正在贫病交加。目光透过那片黄叶飘飘的梧桐树，是日日见惯的小山，宁静得像一个不肯醒来的梦，悠远而淡然。
    秋日的午后，朦胧的困意随着清爽的风溜进窗口，于是把一层薄薄的酒意当被，一个人向梦的深处慢慢地走去。总觉得有轻轻的噼啪声在耳边响着，那是什么呢？或许是篱笆墙边凤蔷花的荚在干燥的阳光下爆裂的声音吧，于是那小姑娘们拿来染指甲的粉红花朵便开满了一条小径，花茎里的荚果啪地一声裂开来，种子皮立即向外翻卷成四个角的星星，一群褐色的小种子像跳蚤一样四下蹦开。或许是东北原野上成熟的白豆儿在炸裂吧，这豆子缠绕在玉米秸上，荚果多得像一串鞭炮。豆粒儿洁白而细腻，羊脂玉做的一样，只在弧形的弯弯里有一个双线的黑色圈圈，像一只小小的眼睛。豆子的生命就是从这小小的眼睛里流淌而出的目光啊！或许这声音来自南方的凤凰木？那长长的荚果里整齐地排列着十几粒种子，老皮迸裂，种子便像仙女散花一样洒向周围的草丛，等待下一个雨季的到来，然后长成一棵棵羽叶如凤凰展翅般的小树，开出火焰一样的花朵……浅浅的梦里全是这轻轻的炸裂声，全是成熟的种子在从母体里跳出来，寻找自己安根的土壤。种子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短短的梦便被噼噼啪啪的声音被装点得五彩缤纷。
    我知道，这些种子需要一场雨。据说这场雨就在附近，傍晚时分天果然有些阴了，初月昏黄，仅仅照亮挡住它的云彩。然而有一个事实摆在眼前：有一场雨，这些果实就能发芽吗？这雨不是没下过。“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的雨，是回忆凝结的泪滴，敲打出一片孤寂与清寒，是催促落叶的深深叹息——过去的便永远过去了，一个文化繁荣的朝代，连同她温馨的家园。记忆是一粒虚妄的种子，只能生出哀愁的藤蔓。“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黛玉的秋窗外细雨绵绵，已然连成一片，与黑色的夜相融，豆大的烛火也只能让她看到眼前的凄凉，连窗外的竹子都不能温暖——没有温度，哪里来的新芽，哪里来的希望！不论是爱情，还是生命，都必须在适合它的季节里生长，勉强是毫无意义的。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非常喜欢欧阳修《秋声赋》里这几个句子，感觉这是一种“达命”。“达命”比“豁达”好，它是对生命运行规则的通透，不是无可奈何的豪放，“却道天凉好个秋”只能让人产生共鸣，却不能让人懂得应该怎么办。
    我的孩子刚会说话时，便指着飘零的树叶说：叶子掉了，叶子掉了……然后竟委屈得要流下泪来，那是因为他把记忆留在了春天，现在对落叶已经无动于衷了，因为已经看惯了落叶。等某一天他再对落叶有所感慨，他便长大了。我呢，现在很喜欢听叶子飘零时纷纷扬扬的沙沙声，因为这样的天籁是这些叶子能够赐予我们的最后的恩惠，再不珍惜，便什么都没有了。
                                                       2010.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