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声
哦,天哪!
小区里又有老人去世了。唢呐声从早晨五点多一直响到晚上十点,间或有电子音乐穿插,很大的音箱让整个小区笼罩在时喜时悲的乐曲中。
我不喜欢唢呐声,虽然它在民乐中表现力比较强。
小时候在东北看大秧歌,唢呐几乎要把那欢乐的元宵气氛吹到了冰蓝的天上,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地上是被踩得溜光的厚厚的积雪,被月光、灯光照得亮闪闪的,可那些大姑娘、小伙子个个跳得头上冒热气。还有一种扁担戏,小木偶在一个小台子上表演,动作、语言、情节几乎都是用唢呐指挥和表现的,特别是人物语言,“哎,老虎让我打死了,老虎让我打死了”,似真非真,非真而似,仿佛漫画一样把人物的性别、性格、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后来才知道,那是用碗在唢呐口上控制声音而形成的效果,技法叫“盖碗儿”。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叫唢呐,俗称“小喇叭”;那时候还是喜欢小喇叭的,因为文革刚刚结束,人们通过它尽情地宣泄着艺术和精神的解放。我的父母也健在,他们在文革中受过很大冲击。
后来,父亲去世了,我第一次听到唢呐是那样的凄厉,几乎要把人的心从腔子里掏出来,扔到冰河里。我不知道民间的哀乐为什么总是回环往复那么几句,仿佛一直在说“啊——回不去了,啊——回不去了……”是,回不去了,当时我十四岁,在送父亲前往墓地的途中,脑子里盘旋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啊——回不去了,啊——回不去了……”我的少年时代就在这唢呐声中戛然而止。后来又遇到很多老人去世的情景,包括我的母亲去世,一听到那颤颤的唢呐声,心里就忍不住要流泪,不管是否与我有关系,仿佛都在宣布某种情感的终结。“啊——回不去了,啊——回不去了……”后来听到某些歌里有类似的语言,也会深深地触动我那根不能触碰的神经。孩子的外公说:以前我的老母亲在的时候,一听到唢呐声我就心慌,现在她走了,听了也就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吗?为什么听到别人家的唢呐声要说这样的话呢?
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西北风”刮得正紧,黄土高坡上的唢呐不时在生活里响起,从《人生》里刘巧珍出嫁,到《红高粱》里的颠轿,再到《走西口》的背井离乡,那似喜似悲的唢呐声,让整个黄土高原显得那样空旷而沟壑纵横,才觉得人生其实是很寂寞的,寂寞得就像单调的、无人欣赏的唢呐声。唢呐声咿咿呀呀,眼前是一小队灰黑色的人,戴着洁白的羊肚儿毛巾,在大地黄色的褶皱里踽踽前行,没有草木,也看不见前面的村庄,偶尔有炊烟从山沟沟里漫上来,七八个人就这样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小到看不见,唯有声声唢呐在天地间淡淡地萦绕——苍凉,无奈,但一代代就这样活着。
唢呐声停,夜静得只剩下空洞的黑暗,今夜没有月亮,天晴得好的晚上,没有月亮夜会显得比阴天更黑,人间散发出来的那点光线早被高深莫测的虚空吸走了。所有看热闹的人瞬间散尽,或许老人的后代还沉浸在幽幽的回忆之中?陶渊明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看老人的后代穿的孝服,大约已到第五代了,有一位哭得很悲的老人头发已经大半白了,听说是老人的二女儿,也已经七十岁了——人到多大年纪,也还是需要妈妈的,现在没有了,“啊——回不去了,啊——回不去了……”在这静静在夜里,心头驱不散的,就是这些唢呐声——我想,明天心里的唢呐声应该会渐渐淡去的。
20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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