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个角度去看那些赤裸的人
哦，天哪！

    下午，我把我的学生们吓着了，我想我一定把他们吓着了——我带着他们看了电影《辛德勒名单》，一部反映二战期间德国军队屠杀犹太人的电影。不想介绍电影剧情，不想！我不愿意也不忍心再去回忆那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场面，也不想再去评述辛德勒的是非功过，我想我的学生们一定看明白了，因为不可能看不明白。
    我想说的是，电影里一些可能不适合他们这个年龄看的镜头，特别是那么多男男女女的犹太人被迫脱得赤裸裸地在空地上奔跑，以确定哪些人可以继续工作，哪些人将被拉走作毒气试验。我不知道学生们心里有什么反应，我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泪水在眼里打转，为那些被剥夺了尊严的犹太人，也为那些失去人性的德国军人。
    当一些老人以干瘦的身体面对德国军人，当一些女性光着身子被德国军人拖来拽去，我听到有几个男生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当时我很想把电影停下来，狠狠地教训他们几句，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担心一旦向学生讲解我的理解，我就会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而且，我相信他们一定不是认为这些画面很滑稽，那些犹太人很可笑，他们肯定是在用这样的笑声掩饰内心的一种尴尬，一种人类的羞耻之心被人类的暴力扯碎后的羞愧与无奈——不是说长歌可以当哭吗？这笑声就是他们内心的哭泣吧。
    电影看完了，大家都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把思绪从悲苦的年代、从对英雄的崇敬中慢慢收回来。在庆幸我们没有生活在那样的年代之余，我很想对孩子们说：你可以从三个角度去看那些赤裸的犹太人。
    一、犹太人。假如我们自己就是那群犹太人中的一员，我们该如何面对强权的凌辱？如何从苦难的记忆里走出来，面对正常人的生活？人最难忘却的，是曾经遭受的苦难，是那些曾经欺辱了我们的人。然而那个产生魔鬼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是不是还要把它找回来，以发泄我们的情绪？电影里的犹太人没有这样，他们从恶梦里醒来，毅然选择了感恩，感谢那个倾其所有而维护人类尊严的人，然后和那些曾经凌辱过他们的人一起享受今天的生活。人之所以伟大，不是曾经战胜过魔鬼，而是不让自己也变成魔鬼。我想，那些曾经赤裸着躯体惊慌奔跑的人如果看到自己当时的身影，一定不会因为曾经失去尊严而羞愧或者恼怒，只会更加珍惜眼下的尊严。人的一生总会遭遇这样或者那样的苦难，问题是从苦难中得到了什么——永远不忘掉苦难，只能让自己永远生活在苦难之中。
    二、纳粹分子。假如我们曾经是那群魔鬼中的一员，我们该如何检讨自己的过去？如何面对曾经给别人带来苦难的一幕幕？其实，人一旦从恶梦中醒来，也会惊讶自己怎么会如此之卑劣。没有人会因为欺辱了别人而得到真正的自豪，谁都懂得自己不把别人当人的时候，自己已经失去了人性，羞辱别人的同时也在羞辱自己。假如我们再次看到当初自己是如何践踏生命和尊严，难道我们还能将那些犹太人视为老鼠或者蛇？我们在杀死一只老鼠的时候之所以会有恐惧感，是因为我们自己也在体验一个生命被毁灭时的痛苦。他们之所以选择如此灭绝人性的方法来折磨同类，是因为他们自己畏惧这种方法。辛德勒说得好，权力就是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判处别人死刑而赦免了他。如果我们曾经是魔鬼中的一员，如果我们一直活到今天，我们就一直在被人类赦免中生活，我们应该感恩赦免了我们的人类，我们应该好好去思考：什么，可以把一个人变成魔鬼？
    三、自由人。我们在观看电影时可以有犹太人的体验，也可以有纳粹分子的体验，但终究我们是自由世界的自由人。如果我们为淡去的历史而流泪，说明我们接受了一次苦难的考验，我们的心智应该因此变得更加健全，应该更懂得尊严有多么宝贵，而我们现在正拥有着尊严；即使偶尔和魔鬼遭遇，我们也应该相信真正痛苦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凌辱我们的人，因为他们正面临着我们的宽容和赦免。如果我们和魔鬼一样体验到一种毁灭他人的快感，说明我们的人格里已经拥有了魔鬼的成分，想一想那些遭受凌辱的人吧，他们也是父母或者儿女，如果我们的父母或者儿女遭受那样的凌辱，我们还能笑得出来吗？那些赤裸的肉体在我们的眼里已经不具有任何其它的色彩，而是一种象征——生命，或者是它的反面，堕落。我们渴望为那些犹太人披上一件薄衫，因为我们不是畜牲；而他们也不是作为上帝的杰作供我们欣赏的，他们不是“维纳斯”和“思想者”，而是一面镜子，反射的正是我们的灵魂。
    我们也都有自己的肉体，我们也都曾赤裸地面对过自己的肉体，不论这肉体是美还是丑，我们都是以欣赏的态度来面对的，因为我们的灵魂不赤裸，它穿着华丽而庄严的盛装——尊严。尊严让我们永远生活在自豪之中。辛德勒的崇高，正在于他用尊严的光芒照亮了很多犹太人，也照亮了我们和他自己。
                                                            201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