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缝隙间绽放
哦，天哪！

    三年前，我曾写过一株长在墙缝里的小草，写它不怨恨艰难的处境坦然地活着，第二年春天它的种子终于在墙脚肥沃的土壤里发芽、生长、开花。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形象，而是我上高中时亲眼所见的一棵小草。也许当时自己对生活感到很渺茫吧，自从看到这株小草以后，每天上学途中都要绕一段路去看它，因为我不相信在坚硬的墙缝里能存活一株会开花的小草，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我很担心它在某一场干旱里、在某一阵大风中、在某个孩子并无恶意顽皮时丧失生命——从某种程度上讲，那时我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生命特征与它联系在一起了，我不可能忘记它陪伴我或者是我陪着它的一次轮回，那干燥而坚硬的土墙、横过屋檐的老柿树、秋天傍晚瓦蓝瓦蓝的天空和梦幻般的晚霞、落在地上的杨树叶梧桐叶和红黄色的柿子叶、偶尔的虫鸣……当时我总感到我和秋天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我讨厌把生命窒息却又不让它立即死去的捉弄，秋天肯定也讨厌我背着行囊却空空如也的追逐。所以当时我非常喜爱那株小草，从它的生命里我似乎找到了跨越某个季节的方法——把一切生命迹象先收起来，等待适合自己的日子。
    有位好朋友走入逆境很长一段时间，大概觉得跋涉得太过辛苦了，有些撑不下去的憔悴感吧，约我一起喝茶聊天。在静听朋友叙述遭遇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一直在漂浮当年那株长在墙缝里的小草的样子。——也许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挺直不容易的，那些鼓励我们好好活下去的哲言、歌曲多得数不过来，却无法从根本上切入我们对生命中苦难的感受，因此不能在我们心里扎根、发芽、成长、开花。就拿那句“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来说吧，很像一个富人给穷人讲如何才能发财的道理，抓不到人的痛处。记得那天也是秋天，从茶馆出来，有阔大的梧桐树叶在路灯下飘落、翻卷。两个人在路上慢慢地走着，没有什么话，尚未停歇的市声仿佛也离我们很遥远。在告别的路口，我对朋友说：韬光养晦吧。朋友当时不太理解，其实我说的就是那株小草的生命昭示：环境过分恶劣时，要想办法把自己收藏好，等待属于你的季节。记得孔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要说在这个观点上能和孔子走得这样近，还得感谢“文革”对我童年的磨炼。由于亲戚家历史上的一些原因，父亲被一些人折腾得不得安宁，为了少受侮辱，不得已流落到遥远的北大荒。他走了，可以想见家里人的日子有多艰难，妈妈下过一道命令：在外不许乱讲话！那时我小，对这些知道得不多，我能清楚记得的是学习小靳庄，是没完没了的移风易俗和赛诗会。我想哥哥们对“全国人民都要成为郭沫若”这样的疯话一定是不屑一顾的，所以上面发下来一个本子，要求家家都写一本“诗集”，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个本子。母亲无奈，只好让我来写。当时我不是一年级就是二年级，字还不认识几个，要写出一本诗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母亲让我写，我只能照办。先是把外面听来的顺口溜记在上面，后来没得记了，就自己编。一个月的时间，我竟然把不算薄的一个本子给写满了。上面来检查，大部分人家都没写，人家不怕。看到我编的那些鬼话，竟然连声赞扬，最后就把那个本子带走了。
    我想说的是，收藏自己不是让自己的生命的火种熄灭，而是以一种潜在的方式燃烧，这样才能保持得更久远，才能等到属于自己的季节。后来我特别喜欢语文、喜欢写写画画，不知是不是得益于此。朋友说在最压抑的日子里喜欢看书，而且还写了一本很有价值的书，我想这才是人生的大智慧。喜欢写点东西以后，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讲，现在你把我扔到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活下去，只要有书读就行；实在没有书看，给一些纸笔也行，我可以编故事给自己读。
    人的一生不可能都生活在春天里，遇到了自己无法生存的日子，就一定要有活下去的理由和方法，通过一切可能的渠道给自己找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我又想起了那株小草，它是从哪里获取水分的？它是如何把坚硬的墙壁转化为自己的营养的？风啊雨啊露啊雾啊，凡能想到的方法，我想那株小草一定都试过了，然后用这些东西搭建出自己的生命框架。这是一株多么坚毅的小草啊！我们说的顽强，应该不仅仅是意志问题，还包含智慧和乐观宁静的心态吧。
    后来那株小草有了自己的后代，而且生活在肥沃的土壤里，它的生命链条终于得以延续了，它对生命的铨释会在这些后代的荣枯中进一步丰富起来。
                                                                 201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