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牲口一样活着
哦，天哪！

    按理说我早就该看过《芙蓉镇》这部电影了，因为它拍摄出来时我正在上大学，而且学的是中文专业，对当时影响那么大的文学、影视都会特别关注；就算当时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也早该看了，因为把这部电影下载到电脑里已经快有一年了。可是我竟一直没看，不是对作品的内容和艺术性不了解，而是间接了解太多，让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让人胆寒的年代。然而，欠债总是要还的，于是我在人们差不多已经忘掉那个年代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打开了收藏很久的画面，走进了湘南农村这个小镇，走进了这条石板铺成的崎岖的小街……
    谢晋导演简约的手笔、刘晓庆和姜文精湛的演技，只在一瞬间就把人抓回了那个风云莫测的年代。李国香和王秋赦们像小丑一样煞有介事地革着这个人、那个人的命，胡玉音凄怨的眼神、秦书田狂傲的“街舞”，谷燕山彷徨的呐喊“完了……没完……”，勾勒了一幅幅政治风云下的众生相。——我突然觉得与这部电影迟到的相约是如此得当，因为如果在二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甚至几年前看这部电影，我肯定会把握不准对这些人物的感情，我会把胡玉音们的不幸归罪于李国香和王秋赦；现在不会，我知道他们都是受害者，都值得深深地同情。如果我们在今天再把复仇的怒火烧到李国香和王秋赦们的头上，说明社会还没有进步，人性还没有复活，我们还跟当年的李国香和王秋赦们没什么两样。
    最欣赏的一句台词，是秦书田被抓去劳教时对胡玉音说的那句话，“活着，像牲口一样活着！”这是他对胡玉音的鼓励和期待，是他对未来的信念，也是对那个时代的高度概括——那样的年代有几个人不是像牲口一样活着？李国香和王秋赦们不也是一样的吗？一个把所有人都变成牲口的时代，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诅咒它。然而这样的时代又岂止一个“文革”！战争曾把人变成了野兽，政治曾把人变成了牲口，那么近年来的经济又把人变成了什么？
    所以，我不想诅咒那个年代了，至少它可以给我们留下些教训，留下些反思。然而事实不是这样，我们依然没有吸取教训，依然没有反思，我们不过是放下一把屠刀又操起了另一把。老祖宗不是没告诫过我们，《孟子·梁惠王上》中有这样几句对话：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
电影里王秋赦跪在李国香脚下口口声声地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当人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所有的人当人看？
    日本鬼子烧杀奸抢曾经让中国人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我们诅咒战争；“文革”中对人的百般凌辱曾经让中国人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我们诅咒“运动”；利用手中的权力和钞票让很多人失去做人的尊严，我们该诅咒谁呢？
    所以，我想诅咒的，是我们自己身上的劣根，是我们总想欺凌别人的兽性，是我们不懂尊重人类也不懂尊重万物的鄙陋。然而，诅咒能解决问题吗？监狱能解决问题吗？教化能解决问题吗？宗教能解决问题吗？……这一切，不过是谷燕山幻想中喷着愤怒的机关枪。只要我们失去了对善的信仰，我们就还得像牲口一样活着，直到人性的曙光真正笼罩大地，那时才能自由地呼吸，听小鸟在枝头唱歌，听孩子琅琅的书声，听老人身后归牛悠然地哞叫，听每一扇窗户里传出爽朗的笑声。
    我们走过了许多牲口一样活着的时代，我们依然像牲口一样活着，我们依然在期盼不再像牲口一样活着，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开满芙蓉的小镇。

                                                                  201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