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壳
哦,天哪!
小时候并不喜欢蜗牛。每到雨天,看到它们在青草叶上、小枣树上、房子的石基上缓慢地爬行,半透明的肉体凸起两根短短的触角像鼻涕一样蠕动,感到很恶心,忍不住要拿根树枝戏弄它一番。树枝刚刚触到它,黏黏的肉体便缩进壳里,又不像其它小虫子那样反应迅速,一点一点地收进去,然而慢腾腾地关上小门,至于关进蜗壳以后是生是死,它一概不管,便觉得这家伙很笨,有时把它抓起来扔进水坑,有时把它放到有阳光的高台上看它怎么下来。最恶劣的是,有时一脚把它踩碎,看着肉和碎壳黏乎乎地粘在地上,得意地嘲笑它自作聪明……现在想来,那时是多么无知而又无聊。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蜗牛已经记不确切了,大约当时就没打算忏悔,所以对一切都无所谓,好事也罢坏事也罢,对一个没有是非观的人是没有区别的,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蜗牛一样需要一个壳来保护。
第一次意识到壳的重要,是对家的理解。我们这代人大概受了太多创业意识的培养,总以为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虽然也有对家的依恋,但总是断章截句地喊一声“热饮三杯即是家”,便如风吹杨柳一般四处飘絮了。一个周末,很悠闲地看几个小朋友在那里玩耍,其中一个小男孩摔倒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起来后并没有哭,摸着伤痛说了一句话:俺不跟你们玩了,俺回家了。我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回家后额头就可以不痛,但这句话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一个人不论是强大还是弱小,不论是年老还是年轻,在他心情舒畅的时候,可以游走四方而毫无牵挂,可是一旦遇到不如意,唯一能包容他的便是由一些不知道什么元素组成的家。有人说,只有房子而没有家人的地方不能叫家,我觉得也不尽然,一个人在外流浪的时候,刮风下雨、醉酒生病,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暂时栖身的蜗居,那是壳,是避开外界而自我舔舐伤痛的蜗壳。
弄不清蜗牛是否有大脑,更不知道它在遇到一些情况的时候是如何思考的。人是有头脑的,而且不停地在运转,运转的产品便是想法。这些想法和蜗牛非常相似,感觉外面的天气比较适宜活动,便悄悄地溜出来爬行,寻找一个想象中的落脚之处,实际除了那沉重的壳,它是没有家的,所到之处不过是留下一条濡湿的痕迹而已。而一旦发现外面并不适合想法爬行,便又将已经释放出去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收回来,紧紧地闭上并不牢靠的盖子,用脆弱的自尊来保护那点并不深奥的思想。如果就此安生,也还不失明智,可笑的是,那一对短短的肉触总在不停地蠕动,一旦发现天气有变,又在壳里蠢蠢欲动,似乎从来没想过,肉体一旦离开壳将很快被风干,壳一旦失去肉体便僵死在那里了。曹文轩在《前方》里说“人有克制不住的离家的欲望”,准确地说,是人的思想总有忍不住摸索前行的欲望。受伤以后蜷缩在壳里发誓不再盲动,而一旦伤口愈合,便又开始新的爬行。
不少人写过《假如没有书读》这样的题目,把失去书籍后的苦恼刻画得淋漓尽致,让人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读书?这个问题,不同的人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而在我看来,书是人最好的藏身之所,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然而这个藏身的蜗壳里如果没有春夏秋冬四季风景,谁又能躲得住呢?躲进书丛的人其实并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真正能忍受寂寞的是那些不读书的人。蜗牛壳虽然狭小,但是里面的构造却不粗糙,光滑的壳面,曲折的壳体,完美地保护着蜗牛娇嫩的身躯,又让它可以在里面自得其乐。这样的壳,再沉重也要背着。说到读书,我非常同情那些不曾读过书的人,当他们的尊严、人格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能躲到哪里去呢?我更同情那些会读书却不读书的人,真不知他们怎么舍得把上帝赐予的最精致的蜗壳丢掉,甘愿做一只无壳的蜗牛,把柔软的灵魂放在荒漠里忍受风吹日晒。看上去轻松的肉体能够爬行多久呢?
外面的天气异常寒冷,不知那些小蜗牛们都躲在何处过冬,只有等春天到来,再去问它们蜗壳是如何长大的了。
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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