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和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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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珠和汗珠
哦,天哪!
“一个诗人在享受了田园中最为珍贵的部分后扬长而去,而固执的农民却以为他只是带走了几个野果子而已。” ——梭罗《瓦尔登湖》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想读书,也不想到任何单位上班,我也不知道受什么影响,当时我的最大愿望是到乡村去种田。当然,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人来说,种田也是带着很大的理想色彩的,我不想跟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一样,一年四季趴在田里,我想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如种种蔬菜什么的。我甚至已经开始搜集有关资料,找到了一堆关于种植大棚蔬菜的知识和经营理论。
可是妈妈坚决反对,她说:你以为那些东西光凭唱唱歌就能唱出来吗?当时正是改革开放的前夜,各种各样的打算、计划在人们的心里和嘴里蹦跳着,流行什么歌儿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初中毕业时很时兴唱“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电影《牧马人》里那句“种什么长什么,养什么成什么”的台词让所有人对即将到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妈妈说服不了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经过叛逆期,现在想想还是有的——只好让姐夫给我办了休学,让我到乡村去真正认识一下那里的生活。
说心里话,乡村的生活虽然充满乐趣,但是本质还是很苦的。早上满天星星作伴,晚上一地月光相随,鱼儿在池塘里叭叭地打着水花,寂静的夜晚偶尔传来一声村妇呼唤孩子的长音,浓浓的水雾在稻田上浮动,薄薄的清霜在脚下沙沙作响……可是这些诗意只能让我疲乏的神经流过一阵短暂的喜悦和激动,跟上来的蚊虫和粪便气味会让我的情绪瞬间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美丽的景色到底支撑不住我困倦的眼皮。没有书看,电视也还不够普及。——对了,当时流行的歌曲是《露珠和汗珠》,“有一粒露珠放声歌唱放声歌唱,世上只有我最美丽我最漂亮……哎——露珠的歌儿没唱完,就在阳光下悄悄消亡”。每天晚上我都要抱着半导体收音机听一阵音乐,不过往往是交响曲还在缓缓展开,梦的帘幕就不知不觉地拉合了。一年时间里,我种过水稻、小麦、西瓜,割草沤过农家肥,挖过大河,还参加过抗洪抢险;手上起过一串串水泡,衣服上磨出了一个个小洞,赤着脚在雨后的泥泞里叭叽叭叽地走着……但是这些我并不以为苦,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没有星期天,除了劳作毫无其他指望。看到一些学生周末回来干净整洁的衣服,叽叽喳喳地说笑,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情,我的心里总要冒出一股咽不下去的酸涩。
看到满身泥巴的村夫村妇夫妻相见连一句话都懒得说,看到够不到锅台的孩子要踩着小凳子给在田里劳作的父母张罗饭菜,看到满脸沧桑的老人为一点口粮和儿子大吵大闹——看到很多很多让我心痛的事情在身边很自然地发生又消失,我那粒幻想中的露珠悄然滑落,只余下身上又咸又酸的汗腥味儿和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不是我要的乡村生活,至少有一半不是。于是我又回到学校去,用我一年养成的吃苦耐劳去咀嚼那些溢满诗情的文字。
工作以后,我也曾回到乡村去,到田里去干一点喜欢做的农活,经常让露珠打湿裤脚,汗珠砸在松软的土地上,可是再也感觉不到当年的酸楚,只觉得天蓝云白,满眼祥和。草虫的鸣叫、母鸡生蛋的咯咯声、猪们盼食的哼唱……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温馨,就连雨天弥漫的霉味也透着沉静。我经常捋着芦苇的阔叶,或者踏着初春刚刚苏醒过来的泥土,心里猛然涌起一阵热乎乎的暗流——我是多么喜欢乡村生活啊,我在心里说。可是我真的能在那里生活一辈子吗?我没有勇气点这个头。曾经和最好的朋友相约,将来我们一起到乡村去生活吧,到一个不大的镇上,买菜要方便一些,要有书看……等规划好了,我们便相视一笑——这哪里还是乡村,分明是一个城镇,不过是笼着一层我们想象中乡村的雾霭罢了。
探望乡村回来时,人们总要送一些米、青菜、地瓜什么的,不拿他们会不高兴,说我瞧不起农村,这时我就会想起梭罗写在《瓦尔登湖》里的那句话,乡村里的人以为我拿走的不过是一些田里长的食物,我却觉得带回的是很多很多说不清名目的东西。他们会对我说:拿着吧,城里买的那些粮食青菜都是我们不爱吃的——打那么多农药,哪里能吃!或许在他们的意识中,城市生活是很可怕的,吃不上新鲜食物,彼此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迎着朝阳挂在草尖尖上的露珠。
2009.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