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的思念
哦,天哪!
十四
陈木本来并不喜欢写作,他说有些东西自己明白就行了,干嘛一定要让别人也明白呢?可是他看了小茹的日记以后,对写作的看法发生了变化。他想:写作其实就是一个码字的过程,但是这字一旦码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大脑可以瘫痪,人可以死,但是他码出来的字不会死,若干年以后有人看见,还能够从中获得乐趣或者苦趣。
他决定把小茹码出来的字加以改编,找个地方发表出去,这样就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会码字的小姑娘,知道她心里想说的话。他怕自己的功力不够,文章发不出去给小茹带来失望,就编了个笔名不停地往外发。所以最初林小雨读到的几篇文章,实际是小茹的作品。那些质朴、率真的文字,诉说着一个女孩儿、一个残疾女孩儿、一个曾被父母抛弃的残疾女孩儿对亲情的理解和对爱情的憧憬,那些文字,闪烁着早晨露珠的光泽,带着山野野草的清香,有时也夹杂着一点市井的喧闹和卤水豆腐的苦涩。很多人认为这些儿童画一样的文字,登不上大雅之堂,却偏偏落到了林小雨的手里,而她又以一个女孩子的心灵感受到了另一颗女孩子心的跳动。
整理这些文字的时候,小茹已经躺在了病床上。正因如此,那些文字才更让陈木感动,急切地想把它们公之于众。
陈木毕业那年初冬,爹又和几个人相约进山了。爹每年进山做什么,陈木并不十分清楚。等到爹被一架马爬犁拖回来,他才知道爹是去给人家放山的。而这次,一棵被伐倒的大树触地时迸断的一截树枝,重重地砸在了爹的腰上。大家都以为这次爹一定要死了,谁知他从昏迷中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快救我,我不能死,我还有个姑娘没带大……
给爹治病花了很多钱,家里只剩下一爿炕和几床被褥。陈木和娘伏在爹的病床前暗暗抹泪。小茹拍拍陈木的肩膀,用手语告诉他:我要进山去,哥你陪我去。她不告诉陈木和娘为什么要进山,她只用自己的表情让娘明白,不要拦我,拦也没有用!
每每想到这里,陈木就后悔莫及,那次要是不陪她进山,怎么会有后来的事。
兄妹俩是搭了进山拉木材的车走的,谁能想到结了冰的路会让那辆车翻倒,而小茹从车上掉下来偏偏后脑撞在了一块石头上!陈木把昏迷中的小茹背回来,一家人的天都塌了。爹几天吃不进一口饭,说是自己害了女儿,坚决不再用药,就这样硬生生地把自己折磨死了。
小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一直躺在床上。
陈木终于擦干了泪水,对娘说:娘,我要去南方打工,我要挣钱回来救小茹。娘撩一撩骤然花白的头发说:你去吧,小茹有娘照顾……娘知道小茹在儿子心里的地位。有一次邻居大妈说:他大娘,我看就让你家陈木娶了小茹吧,这两个孩子分开还能活吗!娘说:可是小茹不会说话啊——我一直没能治好她的病……这话被陈木听到了,对娘说:娘,你不能说小茹不会说话,她说的话只有我知道。娘笑笑,什么也没说。
灾难可以击垮一个人,也能激活一个人。一连串的打击,逼着陈木拿起笔来,接着小茹没写完的话题继续写下去。正是在这个时候,林小雨出现在陈木的生活里。后来陈木经常想:要是没有文字,多灾多难的人该怎么活下去呢?
陈木所在的县电视台没有把南下的陈木除名,还按时发给他基本工资。可是陈木的双份工资终究没能救活小茹的命。去年夏天,娘在电话里说,小茹最近清醒的时候多了,醒来就要笔写字,每次都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想哥”。陈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要回去,他要回去照顾小茹。
他回去了,小茹吃力地露出一丝笑意,在纸上画了一张歪歪斜斜的地图,还加了三个字,“柴山,爹”。陈木和娘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是不是那个叫柴山的人是小茹的亲爹?那张图是去找柴山的路吗?原来小茹心里是知道自己家世的,竟然能把它埋在心底将近二十年!是的,她想亲爹了,当生活的寒风真正把她击倒的时候,她冰冻的血液却融化了。
陈木第二天就进山了。看着路边的山林,他忽然明白了,爹病倒的时候小茹就是带他走的这条路,可惜没有走完自己却倒下了。她是看到家里无法支撑去找亲爹帮助吗?十几年来,她从来不曾提起家人,而在爹倒下时想起了还有人应该承担些什么,这个丫头,心思真是太重了。
陈木很快找到了那个叫柴山的老人,拿出小茹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老人顿时泪雨滂沱。是的,她是我女儿。十几年前,她妈妈病死在县医院,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只好把她丢在了火车站……老人找来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说:这是小茹的哥哥,是你们的兄弟。小茹病了,想我,我要去看看她。最小的女儿也要去,她和小茹是双胞胎。
小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老人和姐姐,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用手比划着,让姐姐代她给娘磕头。那个姐姐和小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长年呆在山里,比小茹木讷一些,但她能够明白妹妹的意思,跪下来给娘磕头。——世界在所有人的眼里颤动起来,小茹在这个颤动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收起了人生的最后一个微笑。
2009.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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