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哦,天哪!
七
战争最终是经济问题。
许是年龄大的缘故,白天和大家闲聊的内容,到了晚上就成了五爷反刍的资料。今天是个好天气,气温回升很快,晚上也不觉得很冷。晚饭以后,孙子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五爷惦记着工地上七七八八的东西,早早到工地上来看着。他从工棚里搬来一把竹椅子,坐在几棵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栀子花树旁抽烟。月光清澈地照下来,把远处山、树和近处人家的轮廓勾勒得很清晰,但是五爷到晚上眼神就不大好了,望过去这些东西都没有棱角,仿佛正在溶化的冰块或者糖果。樱桃花终于鼓起了花苞,但是好像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绽放,只把那淡雅的香味泄漏出来,让人有一种微醉的感觉。就是没有这花香,五爷也还是微醉的,晚饭他喝了一小杯酒。五爷脑血管不太好,去年夏天去医院,医生让他戒烟戒酒。他回到家只是象征性地戒了两天,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五爷跟自己说:这条命已经像一条在海里走了几十年的老船,到处都是伤痕,难不成还要用它去出远海?算喽,只要能帮卫东把小窝建起来,就该扔到沙滩上晒太阳了。
有些微醉的五爷今晚怎么也不能把思绪集中到他要考虑的问题上。钱,还有五万块缺口……不算多,可是谁肯主动借给他呢?——战争最终是经济问题,这话说得好,因为经济,什么东西都变味儿了,肉不香了,鱼不鲜了,青菜吃到嘴里跟草一样……连人都变得没味儿了。他又想起年前二儿媳妇和小儿子家吵架的事了。为的什么呢?卫东想把房子建大一些,地面是够了,可是却少一条进出的路,就去找他二哥商量,说你家屋角那条排水沟我能不能给它改一下,给我让出几平米地界,我的路从上面过去。做哥哥的有什么好说的呢?小弟弟比他小近十岁,从小没有妈,都是他和二妹带大的,没有东西吃的那几年,找到一个山芋头也要先让小弟先啃,几米地算什么!可是兄弟俩说的话被二嫂听到了,很不高兴,从厨房跑过来说:他叔,别的东西我都不计较,这地可不能随便让给你,那是我们留给孩子的产业。卫东跟外人在一起没什么话,偏和家里人太在意,听嫂子不肯帮忙,火气就大了,说:你家是不是过去穷怕了?两步路是金水桥啊!嫂子娘家解放前还真是穷得吃不上饭,被小叔子一说,有点受不了了,大着嗓门儿喊:我家是贫农,不像你家是地主恶霸!
文革结束这么多年了,谁还在乎什么贫农地主的?可是就跟人骨折以后的腿一样,虽然伤口长好了,心里总还是忘不了当初的疼痛,一碰到伤疤,就算不痛也会紧张。卫东气得脸都白了:好好好,这些话没等外人来揭短,自己家里人倒当话说了!我少盖那几平米会怎么着!说完摔门走了。他是一走了事了,哥哥家却战火连绵了好长时间,嫂子从被镇压的汉奸,一直骂到在乱坟坑里建房子;哥哥从老子家过去比你家强十倍、千倍、万倍,一直说到前几年你家还到我家来借粮食。两口子句句说得尖刻,句句骂得恶毒,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以前那种夫妻关系,俩人心里都横着一句话:哼,原来你是这样看待我们家人的!卫东媳妇听不下去,来找五爷,说:他爷,你不能去管管啊!这样骂来骂去,把老祖宗都翻腾出来,让不让人家笑话嘛!虽然儿媳妇的每句话都像在他的心上插刀子,可是五爷有五爷的逻辑,二儿媳妇也是为自己的家考虑,为自己的后代考虑,情理并没有错。他叹了口气说:让她骂吧,我们家的事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啊!但是他心里还是觉得冰凉:为了这点小利,什么都可以不顾吗?战争最终是经济问题,经济引发的又岂止是战争!月光下的五爷觉得有点冷了,不过他不想去睡觉,他知道自己躺下也睡不着。
二儿媳妇还骂五爷偏心,说偷偷带出来的金子银子都给了小儿子。想到这里,五爷心里一阵抽搐:我带出来什么了呢?连那只小鸟都没能带出来啊。一家人挤在那两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里,一住就是五年,老伴儿去世前一年才又建了第二个窝,就是卫东现在住的破房子。老伴儿临走的时候,用气声跟他说:这房子留给卫东……告诉孩子们,我们是大户人家,不要跟弟弟争这点房子……他才三岁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两行清泪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滑落,像一串无奈的省略号,包含着一个母亲无尽的牵挂和一个妻子说不完的歉疚。五爷记得清清楚楚,妻子的手就这么死死地抓住他,一直没有松开。就是这一抓,让他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婚姻,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近四十年,嫁了两个女儿,娶了三房儿媳,还有大儿子和大女婿相继去世。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失子,人生最悲痛的事情还有哪一件没从他身上踏过?
月光在五爷的脸上闪动着幽幽的光,它还能照亮这个老人的心吗?我好像一直在夜里走路。那天夜里,五爷说了一句梦话。
200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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